有月光的夜晚,总喜欢将湘帘半卷,让半帘月色融融地拥自己入眠。今夜月色正好,她沉静,旖旎,透过那半开的帘栊,斜斜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枕边。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总能给我一种错觉,感觉我正在襁褓中,那月亮正是我温柔而慈爱的母亲,月光是她温柔的眼眸,我在她柔柔的注视下,在她轻柔的抚慰中,我总睡得甜甜香香,娇娇憨憨!今夜,室内温度正好,月光温度也正好。今夜,我却不再沉绵。此刻的我,在凝望月亮的那一刻,竟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忽然起自心底,辗转许久,不能入眠。悄悄起身,披衣坐到书桌前,我把一份惆怅,把爱恨凄凉,把万千曲衷添作一首《金缕曲》:
欲笺心思每无由此念凭方寸。只缠绵、小楼画竹,宝帘香印。最恋此时明月夜,人道风清好趁。愁恰是,等闲思忖。欲与弦丝说心事,怕弦丝也作闲愁困。凭测策、休轻问。
重重帘幕隔花信。料今宵,断红委地,漫成残韵。回望韶华多少梦,赢得流光一瞬。青灯小,笺香意缜。欲把兰书酬紫燕,奈红尘风雨都题尽。题不尽、爱和恨。
——林纾英
曾经有人说过,我写诗填词有易安之风,我知道那是人厚爱与抬举。只不过我寄寓词中情感的某些方面暗和了李清照孤凄意境而已。
就在这个白天,我把这位中国历史上排名第一的女词人的部分诗词做了一番搜索,这样,就使自己一整天都沉溺其词中意境不可自拔。我知道自己本不该去读这份哀婉,我深深地了解自己。人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我这一生,总是如此。我总是很性情地生活着,很小资地吟唱着。我总是很容易地就把自己陷入悲剧角色中去。
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会面对着落英满地,暗动心思,潸然而泪落。因为我也姓林,因为我的身体与情感也是柔柔弱弱。我总禁不住把点滴的感情波折,用诗词的形式放大出无限的婉约,然后再反复吟唱回味自己的哀婉,然后被自己刻意制造的意境感动,如此地循环往复,直到彻底嵌入了词中脚色。所谓的诗语成谶,也许正是这恶性循环的因果。
我明知道不该,就如此刻,我因为把自己嵌入李清照词中,而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以成眠。正可谓:烛明香暗画楼深,谁立中宵拭啼痕。
一、眼波才动被人猜
少女时期的李清照,聪明灵秀,又处处透着俏皮。一日,晨露正浓,晚睡的花儿欲放未放,那李清照也正情窦初开时候。荡罢了秋千,她薄汗轻透,罗衣初沾,贴身的小衣更显出她曼妙玲珑的少女身段。低头正自羞,忽又见一翩翩少年闯入她的香闺小院,那冒失鬼正是她的意中人儿赵明诚。慌乱中,她来不及整理衣衫,鞋子也来不及穿,发髻间的金钗也斜斜地滑落。喜且羞,跑回屋内,却忍不住,斜倚着门儿频回首。此一望,再难忘,那酸涩甜蜜的情怀,恰如她手中这枚青果,让她暗芳动,恋无限。假装着低头嗅青梅,却斜着眼儿,春着心儿把冤家偷偷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美人轻颦,就如那芙蓉花儿滴水绽放,秀嫩娇美。暗夜里,“宝鸭”回香时,你看她正手托香腮,独自向着那画笺,遣芳心,撩情致,把情郎暗度猜。多少爱,眼波才动,少女心思,便缭绕了烟雾,似那君颜犹在,君影便重来。
想郎君那时梦中情景,“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言与司合”为“词”,“安上已脱”为“女”,“芝芙草拔”为“之夫”,暗合当以善词赋之人为夫)。若非暗中因果,梦里因缘,都为谁安排?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从今后,思郎君,念长长。小阁藏春,昼困闲窗,清词半笺寄幽芳。多少风情,都化作了词韵。奉君意,字字写来娇无限,句句行行遣暗香。此情欲禁还难禁,总相望,与那梦中人儿,盟月下,约花期,枕上诗语,杯影成双。
待得新婚燕尔,小夫妻伉俪情浓,言语间颇多旖旎恩爱情趣。一首《丑奴儿》“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才正是,珠帘深深掩笙簧,晚来雨霁云未收,情未休!菱花里,你看她收拾起淡淡妆,绛绡缕薄凝脂透,雪敷冰肌傲春光。一霎时,软玉温香,把艳溢香融俏模样,笑问那痴郎,从今后你是否还会嫌那纱厨孤寒枕簟凉?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那花儿晨露轻匀,红艳如霞,说不出的娇怯模样。我把她斜插在我的发髻间,人面娇花,媚惑竞刻,是这般的张扬。总记得,鸳鸯帐前,那娥皇:“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而今日,人与花儿两斗艳,自信花儿怯我三分媚。却怕郎负我,怕郎负我,千般娇嗔,万种风情,都要郎君说!
二、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最痛莫若相思苦。郎君负笈远游,从此后,只有那空室冰阁伴永昼。万千秾丽都辜负,只有阶前那淙淙流水见情钟,知我终日为谁凝眸。多少暗恨闲愁,多少事,眼见春去了,落了残红,只有那寒风中瑟瑟秋菊,应怜我人比黄花瘦。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菊花残去梅花开,春又近寒食,室外已是千般光景。奈何此际,偏叫斜风细雨惹春寒,不由人,心儿萧索,意兴阑珊!
闺门关,心门关,再不忍看,那寂寥庭院中,依依杨柳,栩栩娇花,在这春寒中也如人儿般瑟瑟颤颤。这恼人的天气,这抽不断的缕缕幽怨,都化作寂寞险韵,和这无着心绪,和那凄风苦雨,斑驳了案头红笺!曾冀望借那扶头烈酒来解我春愁,却无端地酒醒更闲愁。望关山茫远,看长天,鸿雁阵阵,断尽了眼眸,竟无有他消息半点。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将三杯两盏薄酒,把这万千心事都作小令,与字谋,与风酬!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薄雾浓云又重阳,一度黄花一度凉。阴沉的天气,我情绪格外低落。虽有红烛相照,香绕画堂,却总是冷衾难著,怅笔难捉。纵有心孝陶令,把酒东篱看斜阳,纵那菊香淡淡盈襟袖,却以杯各难为双,无言惆怅,黯然神伤。
心慵倦,人慵懒,任宝奁轻闲,倦了梳头,罢了应酬。武陵人正远,愁云惨雾锁妆楼。密密地遮拢了帘帏,也抵不住那连日的春寒。天沉沉,人恹恹,孤倚斜阑难为眠。
更深被未温,香冷烛又残,终夜辗转。才入新梦与君欢,奈何梦断人又觉,叫人如何不潸然!
月转妆楼“七律”有寄惆怅情怀:
情无着落自张皇,尺素难书枉笔忙。
愁绪信诗流扇底,缄札随雁寄何方?
云深只恨鹊桥断,路远但悲月影藏。
漏永衾寒怜玉瘦,芭蕉夜雨是心伤
——林纾英
三、国破家亡零落断肠谁与同
靖康元年(1126年)冬天,金人入侵,汴京沦陷,时局动荡,举国惊惶。南渡之后,李清照在乘小舟过乌江时,面对历史遗迹,面对动荡时局,想起项羽宁可兵败自刎、绝不投降,对比当今偏安一隅,“直把杭州当汴州”的南宋君臣,抚今夕,恨难平,当场作绝句《乌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小女子情态也曾温柔似水,瘦比黄花,沈腰盈握。但当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之时,她以纤纤玉腕,振刀锋之词笔,发雷霆之呼吁,主抗金,收失地,光复河山。对此举,谁会说她只知婉约?似这般这豪放情怀,斯世须眉又几何?
建炎三年(1129年),赵明诚病逝。金人铁蹄不断深入,失国又失家。在那动荡年代里,李清照追随着宋高宗赵构的足迹,与大臣们一道,颠沛转徙。居无定所,苦不堪言。从前,虽有万端幽怨不能与夫终日厮守,也终是居有定,诗堪寄,情可托。而如今,又是梅开时节,“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物还是,人已非。苍尘间唯有遗形影相吊。
想当年,“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是何等旖旎,何等甜蜜!而如今“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枕簟”依旧“凉”,却只能斯夜一共泪滋长。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花如旧,月依然,人已隔世去,情怀怎可似往时?
春已去,花满径,任得明朝风不起。
生不逢贤时,才达与乱世。可叹李清照千古一奇女,终难才仕。生无纲领建树,唯以千古一词闻达于世。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亦柔亦侠李清照。她的词,柔则极尽柔媚,侠则气象宏远,声放而荡气回肠!
怅望千秋,易安已是历史。而其灵睿善感,神情襟韵,后世凡妇诸女,均莫能望。
品易安之凄美,透过千年的迷蒙烟雨,似又见美丽多情的女词人,在藕花深处戏水争渡,在夕阳秋风中把酒赏菊,在绣帘西窗下聆听梧桐细雨,在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
放歌易安之豪迈,挹其清芬,慨叹她格调之高妙。她不居庙堂而忧江湖之大,以纤纤三寸而顶博大之襟怀,实在是千古卓绝!
附注:
李清照(1081—1155?),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丈夫赵明诚为金石考据家。绍兴四年,作《金石录后序》,以《金石录》表上于朝。卒年约七十。善属文,尤工诗词,其词创为“易安体”,主张词“别是一家”之说,《宋史艺文志》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俱失传。其词集名《漱玉集》,皆为后人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