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喜欢城市的席梦思,梦中千回百转,仍是农村那一盘土炕。也许,是那一盘土炕上,有我的父亲与母亲,有我儿童时代的欢乐,有我种下的许多梦,只是还没有发芽,我已走进城里。
父亲与母亲,他们的情感就如他们那盘土炕,永远都是温突突的,没有火热刺激,没有冰寒刺骨。
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都是温情脉脉的,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都是默契的。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没见激烈的争吵发生在他们之间。他们俩给我们的总是亲切温和的印象,他们说话声音也是,父亲的低沉,母亲的轻柔。母亲称呼父亲,总是只喊名字的后两字。开始,我听出的是亲昵;后来我听出的是依赖。而父亲叫母亲更奇怪,不管母亲多大岁数,他总是叫母亲小兰,母亲在他的眼里,似乎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需要他的呵护。他们把这温柔与细腻一并传导给了后代。在我们姊妹中,没有谁会尖酸刻薄,我们给人的印象,也总是亲切而温和。
我想念母亲烧的热炕,想念正餐时炕上放的那方木桌。我似看到,就在这个时刻,娇小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在做好几个菜后,轻轻柔柔地爬到炕上,隔着桌子坐到了父亲对面。父亲看着她坐好后,伸手取过她面前的茶杯,动作轻轻地往杯里倒着酒,那酒流是细细的,倒的时间不长,也就是说她杯里的酒量很少。这时的母亲脸上带着年轻的好看的微笑。她在望父亲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这样的微笑。透过这微笑,我们轻易就读出了年轻和满足。这时候,她那双很好看的凤目,就会因了笑意而眯得更细,拉得更长。母亲以柔和的目光,看着父亲倒酒的手,没有去想自己微小的酒量。她似乎从来就没担心过父亲会做错什么,她总是无声地服从着父亲,近似于迷信与崇拜的服从,她的爱,植根于这种崇拜中,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动摇。他虽然不能给她锦衣玉食,不能给她貂裘宝马,却使她和儿女们温暖无限,就像一席永远燃烧着的暖炕。他宠爱着自己的妻子,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都不舍她暴露在毒辣的太阳下、在凄冷的风雨中下地劳作。她总被温暖地藏在家里。他深爱着自己的儿女们,以他并不宽厚的臂膀,担起一家五口生活的重担,从不问路途曲折遥远,从没想到什么时候将担子放下。
辛苦只有他一个人,而她始终年轻着,用满足浇灌着年轻。在外,他从不显露出这番儿女情长。在村子里,父亲曾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做过村支书,带领村民勤劳致富,使村子成了县里首批富村。退下来后,他又凭着灵活的经济头脑,先承包工厂,后搞汽车运输,他为这个家提供了丰裕的物质,建起了高墙大院。同样,这个小小的家,也是她释放爱的天地。她手艺很好,每天调理出丰美可口的饭菜,满足在他们吃饭时痴醉的表情里。而父亲呢?脸庞上似乎永远都挂着褪不去的表情。我们姊妹几个,似乎也无师自通,即便那顿饭菜不合口,也会违心地说好,好。
父亲比母亲大五岁,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到牵了手,走到现在,已是儿孙绕膝,他们是满足的。儿女离开他们羽翼的庇护,独自飞行后,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此时,母亲总是爱端量父亲的表情,她总是希望在父亲面上看到什么。父亲总是不负所望,在脸上展现出他对这生活的惬意与满足。父亲斟满了酒,母亲会轻轻端起,与父亲轻轻碰一下。父亲大口地喝,她自知酒力不济,只是轻啜一点。但是,为了迎合父亲,那轻啜中,总是发出丝丝之声。不一会儿母亲脸上就会多出了许多的红晕。这时,父亲就把眼从酒杯上移开,眯缝着笑眼,投去一丝只可意会的疼爱。
这一投,就是几十年。她那红润的脸,已经不再白皙如初,却仍是健康而光润。母亲顾不得父亲看她笑话,她一手往嘴里扇些风,一手忙不迭地去夹菜,并以极快的速度咀嚼着,她要压下那老白干留在嘴里的辛辣。过后,她眼里带着被酒辣出来的泪花,却满脸带笑,歪着头把酒杯挪到一边,嗔父亲:辣死了,人家不喝不喝,你非要人家喝。而父亲就会再一次把酒杯送到母亲面前,笑眯眯地又与母亲碰杯,哄着她喝下这辛辣的老白干!
这一幕幕,在以后的岁月中,总如放电影一般,让我回味,让我留恋。我总尝试着,在我与他之间演义父亲与母亲的这种旖旎情态,重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那份温情,那是我对婚姻生活永远的期待与渴望。
每当我想家的时候,情景总落在母亲那烧的热乎乎的热炕头上,总想起父亲与母亲那番永远都老不去的儿女情态。那是一番多么美丽的景致啊!我很希望我与老公也会如父母那样。我慢慢地学会了服从,我已经习惯他的指挥与领导。我敬着他,任由他管理着我。其实我也很想依赖他,在他面前,我总试图做出千娇百媚的样子,只是他不很理会这些,他不欣赏。有的时候,他会很厌烦地说,你都是孩子她妈了,看你这样子像什么?于是,我就检点娇痴,彻底收拾起了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那份依恋。他个头比我父亲高出半个头,体重比我父亲多出四分之一,可是,我更渴望他的胸怀,也像我父亲那样。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是我还是羡慕着母亲。我总希望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憔悴,会因为怜惜而转为疼爱。我按照他的要求,尽力地克服自己的软弱,把种种小女子情态强行压在心底,努力在他面前做出女强人的样子,不依靠,不等待,万事靠自己。我努力地倔强着,我努力地强悍着。可是那倔强,那强悍,不是我的本性啊!我最终还是因不堪负重,倒了下来。这时,他才真正地紧张了起来,那久违了的温情,才从他的内心深处强烈地迸发了出来。他请了长假陪侍我,在我面前他不见了那久来的官长作风,我终于从他的身上,在他的心中找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我只想就这样躺着,以倒下的姿态,把那一席温情留住,生怕一起身,就被轻风吹走。
我就这样躺着,在北京协和医院。他默默地坐在病床边,摩挲着我枯瘦的手,盯着我那蜡黄的脸,心里透露出久违的心痛。因为我的病总也确诊不了,他被莫名的恐惧折磨着,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眠,甚至有一次他与我说话的时候哽咽了。他也迅速地枯瘦着。他男子汉那宝贵的泪,我只在公公去世的时候见他流过,没想到,再次见到,竟是在我从病睡中醒来。我发现,他正在泪流满面。他终于懂得了我内心的无助与软弱,理解了本为弱柳质的我是多么的需要他的怜爱。他从此把他宽厚的肩膀无偿地给予了我。我柔若无骨地伏在他的肩上,任他卸去我心中所有的负重。我放下了千年的包袱,只如一个婴孩,无忧无虑地在他的怀抱中感受着那久违的温馨。他对我的生命充满了无尽的渴望,在我病中,不会做饭的他,不断地从宾馆酒店不计成本地订各种花样饭食,试图调起我的胃口。我似乎又回到了那灿烂的恋爱季节,春天那桃花的颜色又慢慢地上到了我的脸颊。我尽情地体味着做小女人的幸福。尽管各种山珍海味在我抱病的嘴中味同嚼蜡,但我努力地装出很有胃口,吃得很香甜的样子。这样,我就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他对我生命重新燃起的希望。
此前,我总怀疑他不再爱我,我甚至怨恨着他。由这场病,使我感受到原来我在他心目中是如此的重要。我由此理解了他爱的厚重,那种与父亲表达方式不同的爱,那种粗犷甚至是粗糙的爱。
病是痛的,但只要心是暖的,我们就不怕,就会像儿时躺在父母亲的炕头。天渐渐地变暖了,这一刻,我闻到了来自春天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