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生长在荒山野岭的一朵朵小花,虽上不了大雅之堂,却开放得那么恣意,那么张扬。你看她们能够很适意地享受大自然的雨露,能够在阳光下健康自由地绽放,能够肆意地抖露自己的美丽,那神情是多么的自豪多么的张扬。即便植株矮小,即便花色庸淡,却无外界的苛求,无有外因的束缚,能够自由自在地生长,尽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尽情地享受大自然和煦的阳光。
而我,却以花色名贵,被主人视作可以借以提高其身价的室内饰物。花土是主人精心配制的,寄身的花盆是精美的彩釉描金花。
在我枝繁叶茂,含苞待放的时候被主人带回了家。我此前容身的粗土花盆被整个地敲碎,我被放入一种液体里,释掉我赖以生存的硬实基土。我被整棵地移到精美华贵的瓷盆里,换上了松软、舒适的花土。
我感到了幸福,我觉得这才是我应该享受的生活。只有这种碧玉花盆才配我的身价。我整个地振奋了起来。主人看到我的繁盛也很兴奋,为我供水供肥,对我宠爱有加。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身心俱泰!
从此我不再寄身粗陋低贱的泥土花盆,从此我不用经受风吹日晒。在这里温度四季如春,冬暖夏凉。不用再仰老天鼻息旱天祈雨,涝日盼晴。一切都有主人精心布置打理。
我很兴奋,在一夜之间,我施展浑身的解数,把我的美丽全部地绽放。
主人欣喜欲狂,更加地爱怜我,亦加地疼惜我。
此后无论时日变换,无论昼短夜长,无论月圆月缺,我总是常开不败,一如既往地繁花似锦,一如既往地绽放美丽,吐纳芬芳!
可是,随着主人地位的不断升迁,随着居所的不断搬迁,主人却不再如前般地频频驻足留恋于花前,他多半时候很晚归来,即便我再努力,想留住他的欣赏,想留住他欣喜的目光,却再不能够!
回到家来我常常听到他唉声叹气,常常闻到他粗重呼吸里酒精的恶臭。
他对我的美丽已视而不见,亦不予置理,目光里却加进了挑剔。对我逢迎的招展也表现出了越来越多的不满,露出了越来越多的不耐烦。
特别是酒后归来,他会不停地挑剔,枝叶长歪了,花朵不如以前多了,花枝虚高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端起剪刀在我身上乱剪一通。
我的汁液顺着剪过的创口慢慢地渗出。
那是我的心血,我的心在滴血!
我不明白,我感到困惑。我还是原来的我,尽管日增月长,我却容颜不改,为什么却不再讨主人欢心,为什么却不见主人往昔的珍爱?
蹉跎的岁月慢慢销蚀了我的容颜,慢慢风逝了我的风采,我原来油绿的叶子已黯淡无光,原来朱红的花朵亦日渐苍白萎靡,日渐颓败。
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
那精瓷花盆使我的根须不能自由顺畅地呼吸,铁丝竹架固定住了我的生活,我不能够向着我渴望的方向舒展,却还要常常接受无端的挑剔,刀剪的修理。
到如今,我的身体已失去自由,精神上也成为这繁华的奴隶。
我以花为魄,以美为魂,却连魂魄也被拘禁在这方寸之地,不得自由,魂魄也要被枷锁,被奴役!
身体不断地被摧残,精神上被漠视,被枷锁,被奴役,营养供应被中断,我日渐颓败萎靡!
我无力摆脱这困境,我没有自由的权利,老死主家是我唯一的选择。
这玉盆,这华堂已成为我的枷锁,也必将是我的终老之地——无论何种方式!
我对未来已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我知道,我的命运始终被主人牢牢地控制。尽管我已不复往日的繁盛,却仍是他可以自豪的资本。并且他会再一次次地伤了我的心,残了我的身之后一次次地向我忏悔。我也会在他一次次的忏悔中一次次地原谅他,又一次次地在他忏悔后再次被伤害。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永无休止!
我没有勇气,我没有能力拒绝延续生命,因为我的种子还在我的怀抱里,还未成熟,还需要我的抚育。
我只能苟延残喘,我只能仰人鼻息,尽管生活已无复乐趣!
我只能隔着厚重的玻璃,隔着防卫谨严的护栏企图穿透这厚重的记忆,去企望,去渴慕那些山野僻壤平凡、甚至渺小,却完全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尽管栉风沐雨,却生活得自由舒畅的姐妹、兄弟。
那种生活于我已是奢望了,已然已遥不可及!
如果生活可以重来,我愿意褪尽繁华,去追寻自由,去追寻那平实,却实实在在,让我向往的幸福和甜蜜!
这种幸福,这种平实,也许只有像我这样经历了繁华、虚华,却时时经受灵肉煎熬后才能体会得那么深刻,才会向往得那么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