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我搭乘着宋丹丹那“呼嗒呼嗒”作响的“专机”,在经历了三天三夜的风雨兼程后,像一条贸然进城的乡下土狗,在心甘情愿地被人涮了一把后,我浪迹在了北京街头。
北京不是一般的城市,她是世界闻名的历史古城、文化名城。公元前十一世纪就是蓟国的首府,元、明、清以来成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宏伟的紫禁城不仅仅是历朝历代皇权的象征,也凝聚着劳动人民的智慧,若想畅游面前这“殿宇之海”,非孔方兄敲门莫进,无奈囊中羞涩,我被一堵堵高大的万仞宫墙挡在了外面,虽然名义上我也是龙的子孙,然而祖宗留下的遗产被一个城市给霸占了。无奈之下只好夹着尾巴,累累若丧家之犬浪迹街头。
我提溜着标有“革命有理,造反无罪”红色字迹的黑色人造革包包,颠儿颠儿地游走王府井大街上。
不愧叫王府井,灯红酒绿,一派绚烂。一个个珠光宝气、趾高气扬的阔太太纷纷从我身旁飘过,浓浓的法国香水味儿强烈刺激着我的嗅觉,使我感到颜面无光,自惭形秽,俨然这些人就像那些身价高贵的京巴,而眼前的自己就是乡下人眼目中的笨狗,浑身散发出酸臭味,让人掩鼻而投来鄙夷的一瞥。不由得,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僵直着脖子,垂下卑微的头颅,让身子紧贴着墙根,灰溜溜的小步紧走着,偶尔地用眼的斜光偷偷地瞅瞅那些过往人的脸色,诚惶诚恐,生怕一不小心叫人厌恶地踹上一脚,那才叫倒霉呢。想想自己自以为是地让人忽悠着屁颠屁颠地从大老远处跑到北京来参加所谓高端会议的经历,真头疼。猴精的北京人能鼓捣出天大的杰作,若不咱咋能心甘情愿地往北京人给咱挖好的坑里跳呢?
好了,闹心事不说了。其实说了也是白说,凭咱这身份,放屁都不响的主,说了除了给自己添堵,别的就如放屁一般,只惹人膈应了,遭人白眼事小,闹不好还会狠狠地挨上一脚,多划不来?算了,还是开眼界去吧。
北京的琉璃厂,在我的眼里是最有文化味的埝子。串这轩逛那斋,进啥堂,只匆匆一瞥,不敢面对人家盈盈的笑脸,更不敢去询问砍价,在咱眼里不起眼的物件,都是天价,就是水印仿品,每件小品都得几百块呢。咱心里有数,奔这里来就是抱着见世面的心态来的,并不想把那些能攥出油来的毛毛分分花费在不顶吃不顶喝的文房四宝及书画身上,那些东西不是咱乡下人玩起的消费品。这年头还是捂紧自家的口袋才是真,丢点钱财不太要紧,关键是还被人家当猴样地耍弄上一番,那才叫傻瓜透顶哩。
出门,将近半晌午时光了,饥肠辘辘尚能强撑一气,而内急却熬不住了。走不多远,见一破败不堪的青砖瓦房已是断壁残墙,从摇摇欲倒的这座破门楼的形体来看,当初绝对不是一般的人家。从门楣那几个显眼木对来看,起码是朝廷大员宅第。眼下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怕尿了裤子,我急匆匆地躲到墙根处那石狮子与冬青树的夹缝里,瞅瞅左右无人,急急地蹲下来,打了个尿颤,霎时间全身爽快无比。心里明白,自己这种乡下人的野俗行为若放到当初,亵渎了人家的尊严可不了得,非得屁股上先挨上三十大板再说,眼下,哈哈,我逍遥了!旁边那台轰轰作响的推土机翻起的漫天尘雾早将过往行人赶得匆匆,谁还能吃饱撑的没事做,停下脚步来赏闻我这乡野俚妇臭烘烘的撒尿,来管我这条乡下土狗的粗野行为呢?
在我们乡下,十里八街出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就有点让人刮目相看,若是能中个进士,成为朝廷命官,那可就光宗耀祖、名垂青史了,而眼前的这一切,就另当别论了。在京城,上品的宫官多如牛毛,一茬接着一茬,如同我们家乡大田里的庄稼棵子,也有点像面对的这处曾经豪华宅院的意味,用不了多久就会夷为平地,消失掉所有的痕迹。伫立于此,智者老子提出的形无不毁之理,又一次得到了有力的印证。看来,世间的一切有生就有息,这是规律,是天道,不随人愿的,谁都逃脱不了最终寂灭的结果。我作为最后目睹者,不知道这深宅大院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过去有多么辉煌,他们也最终将随着这台推土机的进退而灰飞烟灭,不留下任何印记。想到此,心里有些坦然,因为历史对每一种物象都是公平的,等待的命运是一视同仁的。看来,贵族京巴和乡村赖狗都是同样的归宿,犹同乡下的土坯茅草房和京城的金堂玉屋最终倒掉一样。
游走,怀着几分释然和伤感,漫无目的地游走。伴随着景象的交错,八大胡同一路向我走来。事前我从有关资料上获知,眼前这些纵横交错的胡同,昔日多为红粉飘香的烟花柳巷风月场所,胭脂胡同名妓苏三栖身地历历在目,呈现眼前的朱家胡同怡香院就是赛金花的表演舞台。
据说当年的妓院也分三六九等,“院”、“阁”、“馆”招牌的为一、二类,以“室”、“班”、“楼”命名的为三、四类,另外还散落着一些不上档次的土窑子。我不想考证,也不想去揭这块旧中国的伤疤,只是想嗅一嗅这里是否还遗有昔日的粉脂气,也妄想着能够从历史的夹缝中捡拾到她们曾经的玉骨冰肌在被千百年的时光挫骨扬灰后,再也不能够悬挂得住的金玉环佩。
走累了,不想回京郊所谓的会场去,上百里的路程,花出租就得上百块,还不如就地住下来,感受一下院、馆的生活,次日在市内游逛起来更方便。主意一定,就进了家旅馆。据店主讲,他们这地方就是当年的一家窑子铺。我环视一周,楼上楼下都是单间,跟电影、电视里的镜头没有多大差别,斑斑点点的角落,仍在老老实实演绎着它的密事。入夜,暗淡的灯从窗帘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带有几分诡秘。辗转反侧的我,隐约中似乎听到了历史在这里曾经的悸动与呻吟。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那数百年仍挥之不去的烟霾,照亮了这间旧迹斑斑的老屋,我问老屋的人和事,老屋默然,呈现给我似乎是大音希声的沉郁。
前门楼下,花两块钱,一个顶俩的大馒头和一碗小米粥,咸菜七八种随便吃,初始感到了北京人的一点大度,别看是只有几分钱的咸菜,倒叫我这个乡下人对他们有了些微的好感。可是摊主一张口,才知道是不得好处,无奈的京漂一族,不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瞧,一不小心差点骗了自己的情感。
打着饱嗝四处瞎闯,来到皇城根下已是太阳正午。眼见有几个盲流似的中年人倚在那儿谈天说地,乍见还以为自己的同类呢。躲在旁边一听,人家一张嘴是地地道道的京腔京韵,纯粹的坐地户,不过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得出,他们的经历与我有点类同,不外乎“少年吃过糠,青年下过乡,中年又下岗”的同等处境,不同的是人家也有过昔日的辉煌,曾亲眼目睹过伟人的风采,这一点咱是自叹弗如,不过有一点他们不如咱,言语中听得出,他们除了埋怨、牢骚,没有别的本事,看看他们的处境还不如咱哩。咱到处游走,说不定就会碰上块别人扔掉的骨头,而眼前这群落拓的人,却在守株待兔,他们期望着会上天好德,哪天能偶尔的良心发现,丢下块馅饼来给他们。
能吗?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从穿戴行头到内心底气,的确有点不敢正眼看人的胆怯,想扫一眼红男绿女,也总是偷偷的。唉,人活到这个份劲,还真不如找个地方撞死得了。可是想想老家的那些扒土窝的乡亲,有人一辈子还没进过县城呢,比比他们,咱那可是八辈子烧了高香,正应了家乡人的一句俗语: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想到这些,心里些微地有了点满足和惬意。在南长街上,我碰到一个脏兮兮的老妪,她手掂着个破瓷缸,嘴里不住地喊着: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这人心特软,特别是遇到失去生活能力的比咱还弱的弱势群体,总想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我想,她也许有亲朋好友,也许有不肖子女,不管咋的,人不到万不得一,是不会流落街头的。鼻子一酸,把手伸向了口袋,摸出了那枚因口渴而摸了数次最终没舍得掏出的硬币。随着“当啷”一声响,我发现那张抬起来的布满岁月伤痕的老脸流露出满是感激的目光。我想人家感激的是北京人,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京巴们,而不是我这个不知名不知姓的匆匆过客,一条来自乡下的土狗。
我想起了鲁迅,想到了鲁迅笔下的阿Q。于是我迈动我的罗圈腿,把身子从墙跟移向了街中心,抬起头、挺起胸,扭捏着我并不丰满的屁股,做出一副大少奶奶的貌相,一路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