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太了解我的弟弟。
那还是很早以前,偶然听到朋友这样聊起他—
5个青年跪在滔滔的黄河边,每人前边的地上放着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满劣质白酒;每个碗前还立着一支蜡烛;一把小刀在他们手上传递,那把刀是用来割破皮肉,把血滴在酒碗里的。那4个都挺仔细地划破自己,滴了血,喝下酒。轮到老五—歃血为盟的把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只见他将那小刀往胳膊上猛地一戳,血涌出来,瞬间染红了酒,端起碗,一口吞下里面所有的腥辣。突然刮起一阵风,4根蜡烛都倒了,唯独他面前的那根还立着,还在燃着。
这老五—我的弟弟甘少诚,当年16岁。这一切发生在1965年他刚赴山西侯马插队不久。
这个广阔天地让他磨砺得相当粗糙伟岸。在那里,他们抽浓烟喝烈酒满口糙话。他的拳脚和摔跤术是有名的,没人敢惹他们5个,我听说后心里不禁嘀咕:糟了,不成流氓了吗?要知道,他去农村,和我的支持不无关系。他想去,妈嫌他小(我们家4个孩子中我行三,他是老四),我却因相当“正统”,支持他坚决前往,于是觉得自己也负有责任。春节回来跟他一说,他嘿嘿一笑:“你哪儿知道,在农村,不这样就受人欺负!再说是为了对付城里去的浑蛋。”我告诉他到农村是要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那当然,他知道。他的同伴说,他们村拖拉机翻了,一个农民在医院里抢救,需要输血,他挽起袖子就输了几百CC。医院给他一些营养费,他接过来就给了那个农民的家属……
1968年,轮到我也去插队了,山西太谷。记得一年的夏天,我扒火车(插队学生没钱,一出门就“蹭车”,当年叫“扒车”)去西岳华山归来,途经曲沃,便跳下货车去找他。他们村离城不远,走了几里地就到了。有人指引我去他们的住房,进去一看,凌乱不堪,到处是烟蒂、没刷的盘碗……他不在,说帮老乡盖房去了。我于是又到村里他们盖房的地方,看见他正在合麦冉泥……他们说,他在利用一切工余时间画画,素描、水彩、油画……他天性喜好这个。
他那里我实在住不惯。狭小、肮脏、昏暗,于是就更显出难以忍受的热闹。也许是作为兄长的我看弟弟总用审视的目光,似乎除了教训就没什么好谈的。但他毕竟长得比我高大多了。我还感觉到他经风雨、见世面的时间比我长因此也比我丰富,说了他也不会听我的。所以觉得挺无聊的,就告辞了。几年后他又到太谷来看我,住了有半个月,觉得我们的小山村挺美,他想调来,但回村不久他就被分配到侯马电影放映队去了。
我觉得自己始终不了解我的弟弟。我不了解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会把画和雕刻坚持搞下来。他没进过什么科班去专修,但搞过专业的人,都说他的画画和雕刻有创意,有灵气,很棒!在深圳等地,他也举办过个人雕刻展。他很大手大脚,作品完成后,放上一段就不知去向。他最亲近的朋友,往往因知道他的作品的价值,即使喜欢也不好意思开口索要,但他却会随手将它们送给刚刚结识的朋友,于是他的作品便散布在难以收集的天南海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是对自己的才能和体力充满自信吗?
自16岁离家插队,他便开始了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涯。偶尔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然后又不知去向。只有一年,不知他怎么在家里安营扎寨了。在我1976年盖的防震蓬(后来翻盖成简陋的六七平方米的小屋)里,把我过去当木匠时钉的木工塄当成了他的画案或雕刻的工作台,还从我这里拿了木工斧和凿子、刨子,很忙碌了一阵。那间低矮的小屋终年不见阳光,昏暗潮湿,墙壁是发霉的,纸顶棚总是千疮百孔还布满蜘蛛网。我在那间小屋结婚、养女的几年中,为有间正经房子安居简直要急疯;但他却在其中活得有滋有味,会朋友、喝酒、彻夜长谈。最令我奇怪的是数九寒天里他也不生火。母亲给他生,他还不让。他和朋友竟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一谈就是半宿,甚至没茶水喝,光喝自来水!我偶尔去小屋,到处是烟蒂、空酒瓶、随手扔的骨头,再有就是他那些刚完成尚未失散的作品……简直比10多年前我去他插队的房间还乱。在这般天地里谈得这样废寝忘食,真是不可思议!
真的,我不太了解我的弟弟,我总觉得,他这种生活习气注定他将难以成事。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写电影剧本,我根本就不以为意。我觉得像他这样坐不住,这样好动,这样不在广泛阅读和反省自己的基础上追求深刻的完成,怎会实现一个完整而又成功的东西呢?不想,这次竟被我料中,此事不了了之。
其实他那几年出任电影美工似乎已在电影圈里有了些名声。于是成了电影《顽主》、《海马歌舞厅》等20余部影视剧的美工。其布景道具的制作普遍受到赞扬。据他的一个朋友说,田壮壮颇欣赏他的才能,知道他梦寐以求找个环境埋头创作,便从朋友那里帮他借了套房子,还要设法介绍他入电影界工作。据说,他挺珍惜这个机会,但他改变不了的天性再一次让他吃了亏:他招待一帮帮的朋友来胡吃海喝,把人家的房子糟蹋了一番又一番,让田壮壮既狼狈又愤怒……我兄弟自觉惭愧,灰溜溜地返回那间防震蓬,不吃不喝连续窝了3天,然后对凡是遇见的朋友都说:“我戒酒了!这东西太他妈的误事!”但不久,他又控制不住地喝了起来……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写过这样一首诗:“老婆劝我戒酒/我说,除非我把往事忘怀/她听完,眼泪就流下来……”我听了,心里酸痛至今。从这诗里你能看到他的悲剧,也能领悟到人生的悲哀。他有两个女儿,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但他却又为了艺术和生活,总是远离家庭无依地漂泊……
他喝酒、画画、埋头木雕,一批一批地交友,时不时地又跑全国各地出任影视摄制组的美工。我端着兄长的架子对他说,在世界,电影脚本的创作者跻身大家者寥寥,何况美工?你的雕刻都挺有个性,应该在这方面发展……
其实埋头自己倾心的大型木雕创作,始终是他的梦想。自从他闯深圳归来后,就到处联系找个“不扰民”的居所,以便能堆放巨大的圆木和整天地抡锛凿斧锯。终于在北京香山脚下的村里他租赁了一个独门独院。我一直说去他那里看一看,但一直忙,始终没去成。去年他又转移到温泉乡,还请了两个四川木匠来帮忙,说在今年六月举行个人油画及大型木雕展。我曾打算春暖花开去温泉看一看,不想成为泡影。糟糕的原因之一是他始终没戒掉的酒,最终还是害了他。据说,他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爱喝酒却已没多少酒量……于是在1月13日喝酒后不听朋友的劝告,固执地驱车上路,终于没能回来……
于是我就更没法子进一步了解他了。但何止我呢?著名的女导演郑慧丽大姐流着眼泪说:“甘少诚是个谜。他出事前还给我们几个朋友每人送去一麻袋无公害大米,这米,就是‘谜’……”
依然是我难以理解的:他的朋友竟遍天下。全国各地甚至海外都有人为他举办遗作展来信并捐款。近日,在他的挚友的鼎力操持下,他的遗作展终于在中国美术馆如期举行了。为了搜集他散落在各个角落的遗作(哪怕只是目前搜集到的小小的一部分)这些朋友真可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他在九泉有知,大约会把这当做一生诸多遗憾中的一件快慰的事吧。
讣告
甘少诚,1948年10月18日生于北京。1996年1月13日殁于北京西郊温泉五队。享年48岁。
甘少诚16岁赴山西侯马插队落户,自此便抽浓烟、喝烈酒、说大实话、漂无定所。多年躬耕及漂泊无依更令其粗犷苍劲。无论充当工地小工、出任乡村电影放映员、绘画或制作道具布景等活计中,广交各界落拓不羁之友,饮酒狂歌,嬉笑怒骂,不拘一格。甘少诚亦善拳脚,常路见不平,进而挥拳相助。与村民水乳交融,和谐相处。总两袖清风,却稍有所存便慷慨好施。1984年辗转回京,依然不适世俗,一意远离闹市。在村郊野舍启灶开伙。瓜篷架下,或泼墨作画、或击凿雕刻,或会友豪饮。如此,便始终保有旺盛之生命元气,以致无论投身油画或大型木雕创作,均听凭感觉冲动,不为世俗理念所扰。而为生存,又常奔波于天南海北,在影视摄制组中出任美工,独出心裁,所作令人叹服。步入中年,梦寐寻求僻静一隅以潜心开拓,终于在北京香山及温泉先后隐居,埋头刀镂斧雕,不幸仅数月便因酒后驾车自戕其身。
甘少诚自从事艺术活动以来,藐视传统,离经叛道,创作了大量风格独特的油画及大型木雕。特别是七十年代末期参加《星星》美展以降,仅在深圳举办过一次个人木雕展,但其艺术影响及人格力量则波及海内外。壮志未酬,英年早逝,闻者无不为之扼腕欷歔。如此斯人,如此人生,祸耶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