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位于卞国西北方,冬季严寒,夏日酷暑,没有卞国江南的妖娆和温柔,却是一派浩浩然的辽阔之气。雍国虽不如卞国富庶,然而雍京却是自古以来的文化兴盛之地,是最长见识最繁盛的所在,是多少士子墨客心中万般向往的盛京。清浅一行人已来到雍国半月有余了,一路上还算平顺,只是日夜兼程地赶路,马却跑死了好几匹。这一日眼看就要到雍京了,在这当口,马儿却悲鸣一声,跪倒在地。修白赶忙下车看,只见那马已口吐白沫,命不久矣了。
“姐,这马又跑死了一匹。”修白抚摸着马背,睫毛低垂着,毕竟是载了自己这么久的伙伴,一朝累死,心中不免伤感。
“是我们对它不住,这马毕竟是个活物,也不能没命地跑,是我们太赶着去雍京了。修白,找些树叶黄土盖住它吧,莫让这马儿死都曝尸街头。”清浅嘱咐道。
“嗯。”
待到修白将马拾掇完毕,天光又渐渐暗淡了。清浅本打算就在这处找个客栈住着歇了,奈何此处皆山,前后十里连一家可以打尖的店都没有。
“不如今日就在马车上挤一挤吧,这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还是明日再上路。”清浅道。
“可是小姐,奴婢不愿委屈了小姐。”采薇担心道。
清浅拉住采薇的手道:“咱们出来都这么久了,难道还把我当软绵绵娇滴滴的公主不成?出门在外的,有什么苦处,咱也理当共担。更何况,现下也没更好的去处了。”
“嗯。那就委屈姐姐和两位姑娘了,你们三人且在马车内挤一挤,我在车外守着你们。”修白虽小小年纪,却颇有名士风骨,微微一拂帘子,已坐在了马车前的木台子上。
清浅看采芷还未上车,便掀帘对采芷道:“采芷,怎么还不上车?”
采芷似在张望什么,脖子伸得老长,身子向前探着:“小姐,我好像听到前头有人叫卖的声音,这荒山野岭的,不知道是卖什么的。”
修白望了望天色道:“我去前面看看,采芷姑娘,麻烦你照看我姐姐。”
一忽儿的功夫,修白面露喜色地往这边来,边走边道:“姐姐,前面竟是个卖马的。我打听了一下,若是驾车而行,日头落山之前就能到雍京。”
“是么?那太好了。”清浅欣慰道,若是早一刻到,她的心便能早安一分。
那卖马的小贩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透着一股子精明,此刻便已将马牵到了马车处,边上缰绳边道:“此处的山路崎岖最不好走,过路的客人又常常赶着往雍京去,殊不知这一着急的劲儿,就经常使马失了蹄。我看准这行情,便时常来这一段卖马,生意可好做呢。”
采芷与他较劲道:“我看就是你们这些贩马的卒子,为了多赚两个,才故意设绊让客人的马失蹄的罢。”
清浅嗔道:“采芷,莫如此说话。”
采芷遂敛了额,吐了吐舌头。那小贩道:“姑娘小姐们不可这么说,这可是咱的良心,不做那黑心生意。”
修白冷冷地催促道:“这位大哥手脚麻利点,我们要天黑之前务必赶到京城。”
小贩打着哈哈道:“这就好这就好。”
马套好了缰绳,四人又驾着车往雍京行去。修远驾着车,清浅抚摩着令牌,靠在马车内小憩一会儿。越接近雍京,她的心就越乱,有许多思绪纷乱,一股脑儿都挤在头脑里。她不知道她的师父天凌道人知不知道这块牌子的秘密,一想到这些,她就恨不能立时就到雍京。尹苍死的蹊跷,那令牌的秘密以及雍国皇宫,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似乎虚无缥缈起来。还有她的父皇,不知道他好不好,这次固执地离宫,她始终是愧对父皇的。清浅又想起那张愈发老去的面庞,和那般凄迷的眼神,心不住地剜着疼。
采薇拿了一件披风,欲盖在清浅身上,好不让她着凉。正在这时节,只听得马长嘶一声,便飞奔起来,马车剧烈的开始颠簸。清浅赶忙起身,却总被车颠得一次次地摔下,怎么扶也扶不起。
她运了运气,奋力平衡撩起帘子看着窗外,向修白喊道:“修白,怎么了?”
修白正鼓足了劲拉紧缰绳,青筋尽露:“姐姐,这马惊了!”
清浅大惊,心想,好端端的,马怎么会惊了的?莫不是,那马贩子?此刻也不再伤情,只撩起衣服袖子便随着修白一起拉住马缰,好让这马能跑得慢点再慢点,采薇采芷也在后面帮着拽,四个人拼尽气力,那马似乎还是发疯了般不肯停下。
忽地,前面右上方树林里杀出一群人,个个持着明晃晃的刀,冲着马车就冲了过来。清浅看他们作势就要过来,便挡在修白前面道:“我有功夫在身,你进车去。”
修白抵死不从,就像铁了心一般道:“我说过要护你一辈子的,姐。”
领头的是个蒙面的,提着刀就杀到了马车上,清浅推开修白,一面拽着缰绳,一面还在赤手与这领头的搏斗。蒙面者一个斜刺,就要往清浅肋下砍来,电光火石间,清浅拿手臂一挡,硬生生受了他一记沉肘,钻心的疼痛让清浅皱了皱眉,遂也得了空子,从斜下里一个轻巧的翻身,转身上了车顶。蒙面人还要追上,却挨了修白狠狠一鞭,正中当胸,滚落在地。
那群人还不肯死心,一个个或从天而降,或从两侧杀出,继续追着马车上来。采薇和采芷也是多少练过一些功夫的,虽未必能防身,但却护主心切,拿出随身的匕首,疯了般向贼人乱挥。夕阳的余晖下,雍京郊外的山上,顿时血光漫天。清浅踏在马背上正与两个贼人打得不可开交,渐渐地落于下风,她此刻最后悔的便是当初没有跟师父好好练武,不然今日便不会到这等焦灼的境地。浴血的马又惊又愤,声声长嘶着向前奔去,惊马更惊,已是无法停止,车也颠的几乎没有了平衡。忽地,顶上杀出一人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清浅咽喉。修白见清浅遇袭,急怒攻心,遂运起全身之气力将她倏忽抱起,风一般护在了自己身后。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快之又快。刚刚清浅的惊险让他贯全身之力冲破了自己被封住的经脉,也许这就是所谓急中生智,急中生力。修白轻飘飘避开那道夺命之剑,旋即身体上移,只是瞬间,锁喉手已扣住那人死穴。
修白脸若冰霜,白衣浴血,如神仙又似修罗。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说,尔等与我等有何仇恨。”
那人面目狰狞道:“还我大哥命来!”
清浅道:“你大哥是何人?与我们有何关系?”
“我大哥就是被你们害死的白起镇刘喜!”
“刘喜已经死了?”这在清浅的意料之中,然而也在意料之外。
“你还说!要不是你,我大哥怎么会死!都是被你害的,在被收监的第三天就处决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和我大哥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人对着清浅喊道。
“你最好安分点。”修白知道了此人的目的,怕她对清浅不利,狠狠道:“不然就杀了你。”
车上的贼人只剩了这一个,马还在继续狂奔,几乎要把车甩落。清浅几乎脱力,累的说不出话来。她缓慢但坚定道:“作恶多端,该死。”
刘喜的弟弟怒得发狂,如同恶犬一般一个猛扑向清浅张嘴咬来。采薇和采芷已受伤多处,全身是血,看到小姐遇险,恨不能飞到清浅身旁,奈何离清浅太远,只得担心地大叫:“小姐小心!”修白两指紧扣此人喉咙,喀嚓一声,喉结尽碎,颈上顿时添了一个窟窿,鲜血噗的一下喷溅出来,射到几米开外。他的身子随即倒地,摔下了车去。狰狞恐怖的眼神仿佛死也不肯瞑目,手直直指着清浅的方向,直到血尽人亡。这般恐怖的场面清浅第一次见,她吓呆了,这居然是出自她最最想要保护的弟弟修白之手,此刻的修白就像是从地狱来的修罗一般,顷刻绝杀。
但是她已来不及恐怖,来不及惊讶了。马已没了方向,带着车没命地在绝道上狂奔,越来越快,越来越颠簸。缰绳已然拉断,跳车更是寻死的选择。情急之下,修白道:“快,割绳子,把马和车之间的连结绳割断,我们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不然这马迟早就要带我们走上绝路了!”
采薇和采芷已完全没了主意,只得纷纷举着颤抖的手帮着修白割绳,而清浅的身体早已虚脱,右手也已然脱臼,她已拿不出力气来发狠,但仍然在和大家一起为了生的希望努力着。清浅已将嘴唇咬出了血,一边割绳子,一边还要奋力稳住左右的平衡,不让车翻过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喊着祈求着,但是上天似乎听不到他们的呼喊。连结绳太粗了,还没来得及割断时,马早已带着车狂奔进了一片树林,几声重重的撞击声过后,万籁俱寂。在清浅神志清楚的最后一刹那,有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窗明几净的房内明烛闪动,伴随着谁的呼吸声。梨木雕花长榻上睡着一人,虽面色苍白,却能清晰地听到他坚强的心跳。这是修白。修白的睫毛动了动,随即费力地睁开了双眼,他感到头疼欲裂。刚挪动一下身子,便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如同散了架般酸痛。
“啊……”伤口被撕裂,他疼得小声叫了出来。
“这点伤都受不起,算什么男人。”房间里响起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戏谑与调笑。
修白迅速遮住伤口,警惕起来,双眼向四周瞟了瞟道:“谁!”
“哈哈哈。”屏风后面走出一人,身体略高修白半头,想是大着几岁的模样。那人背着光,无法看清样貌,然而已是霜降过后的天气,此人却手摇一把折扇,显得有些不合时令。那人摇着折扇,慢慢踱步向修白走去,边走边笑道:“连我都忘了?”
修白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个灵光道:“原来是你。”又觉得自己的口气让情绪太过外露,遂转了一种极淡的口吻道:“你怎么会在这。”
那人依然摇着折扇,明烛的火苗被扇风扑的呼呼作响,房间里的光线明明灭灭。他随手抄来一张椅子,一闪身坐在了上面,翘起了二郎腿道:“放轻松啊小老弟。”忽而又微哂道:“按辈分来说,你叫我一声师叔也不为过。”
“你是我哪门子的师叔?莫要再起奸耍滑。你们那起子勾当,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修白压根儿没将这人的话放在心上,干脆闭上眼闭目养神。
“哟哟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几句话便把你惹恼了。这么长时间了,你的游历是否有所大成?”那人的话语充满了戏谑,摆明了就是要让修白发怒。
“还不错。”修白干脆躺了下来,也便省了去看那人的嘴脸。
“哼哼,你若不叫我师叔,我可要让你那同行的姑娘叫了。反正你二人,嗯,嘻嘻,哈哈。”那人一副暧昧已极的表情,格外滑稽。
“她在哪!”修白并未在意那人的调笑,他的心突的一下,担心清浅现在的情况,不知她现在怎样。
那人得意地紧,扬起下巴道:“那你得求我。”
修白心中已然怒了,拿他如何玩笑都可,但若是关乎清浅,他便心焦起来。幸而上天给他一副好皮囊,能装得进愤怒亦能装得出冷静。他道:“我求你。”
那人无趣道:“我还道你会与我磨蹭磨蹭,谁曾想你如此爽快。好没意思,那女子便在你隔壁房间,没有大碍,无须挂心。”
修白作势便要出门去看清浅,谁料一身的伤,刚站起却又重重摔在榻上。那人道:“这副样子还要逞能,那你便好好将养着吧,这一身的伤,好起来也需要时日。我走了。”
修白道:“等等。”
那人一转之前的无趣之色,依然笑歪歪地打趣修白道:“怎么?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今日为何在此?”
修白冷冷道:“阁下多虑了。”
那人面上滞了一滞道:“算了,不领情的家伙。还有何事?”
修白顿了一顿道:“若是见到她,万不可告诉她我和你认识。”
那人不解道:“为何?”
修白黯然:“你也明白我当初为何要下决心去外出历练,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你们有关联,你们的事,我一点也无意参与。”
那人若有所思道:“看来你真的很在乎她对你的看法,那好吧,我权且不与你作对一回。不必送了,小师侄!”说着便飘然出门,再也没有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