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离开了他的房间,走到花园里去。他左手拿着一串念珠,他不时用右手摸着那插在他腰带间的一些文件。在花园里,他停止了。他站着,默看着风景。臣仆们不动地在稍远的地方站立着。那老人祈祷着又默想着。黄昏在慢慢地爬上来了。生命是短促而脆弱的。这里的一切东西都表示坚固,耐久:宏大的建筑物,坚强而朦胧的群山,结实而浓密的树木。对于任何默想的人,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带了生命的转瞬即逝之思来。一片微风,一缕病人的呼吸,一壶水,都足以把死带来给我们。死亡在整个宇宙中不停地起着作用。那位在花园中,对着一片风景,手里拿着念珠的老人,祈祷着又默想着。他的眼睛茫然地凝望着远处。在这展望中的一切东西,都意示着势力和权能。而一切东西都是固执地,不休止地向虚灭前进着的。在几世纪过去了之后,这浩大而可畏的西班牙帝国,将剩下些什么东西呢?而世界上的一切的国家,在几千几千年,几千几千世纪的时序中,它们的命运是什么呢?夕暮在它的美丽中降下来了。跟着时间,无量的时间的消逝,世界上一切的国家将被倾覆了,扫荡了,像在黄昏中环着高塔急绕着的那些燕子一样轻,一样快。几年之后,一位僧人将写一篇关于刹那和永恒的论文。世界要灭亡,而定了罪的灵魂的苦痛是不死的。自从在世界的肇始时第一个人被定了罪以来,经过了一个个的变迁,一个个的世纪,在他却毫无变迁,一个帝国转到别一个帝国,而在他却只是一个极短的时间。亚述人在世界上过去了,而在那亡魂却并没有改变。“最后整个权力和君权都转到美第亚人手里,全亚细亚都骚动了,虽然他们支持了三百年,他们却终于完结了,而又转到了波斯人手里。后来当世界又混乱了一次的时候,便又转到了希腊人手里。后来又转到罗马人手里,那是一个更大一点的变迁;罗马人的君权也倾覆了,而在这一切世界的转转和变迁中,对于那个不幸的灵魂却什么也没有改变过。什么也没有消逝过。”一切东西都是向虚灭前进着的。如果我们能够一时向时间之外远望过去,察看那普遍的崩解的工作,则我们就可以在一个可怕的旋涡中,在火焰和灰雾之间,看见了建筑物的废墟,雕像的残片,破碎的宝座,节杖,骸骨,锦缎,珍贝,摇篮,棺椁……并看见在十分的混乱中向永恒混沌地前进着的一切。那老人默想着又祈祷着。他对着那片风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突然,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一个臣仆恭敬地走过来了。那老人,用一种柔和的口气,传谕道:“对倍拿维代思说,他不必离开我了。”
知道秘密的人
每天傍晚,在黄昏的时候,这位绅士从他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他是很年老了。屋子是被树木围绕着的。整个春天和夏天,屋顶是看不见的,因为被绿叶所遮断了。从屋子前面的路上,你可以远远地看见那城市,从它自己的黑色的城垣中浮现出来。而在它的大厦,圆屋顶和钟楼的上面,大伽蓝的阁耸立着。阿维拉,在它的黝黑的小石上,是在薄暮的晴爽中休息着。这些在秋日是荒芜不毛的田野,成着柔和的灰色的波纹,迤逦向青色的远山而去。
那位绅士已从他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而开始沿着那条路慢慢地走过去。他带着一串念珠,小心地举到他的胸膛的上部。他的拇指尖(左手的)是放在一颗念珠上。这位走得那么慢的绅士——他是很年老了——已经离开了宫廷和它的虚荣。他在王宫中度过生活;他是国王的一个老仆人的儿子;他侍候了国王的一生。从国王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起,他就在卧房里当差,拿衣服给他,对他什么都先意承志,而且老是站在他身边。这位老人曾经看见过任何别人也没有见过的东西,他曾经烧掉过没有一个人读过的纸片,他曾经听到过没有第二个人听到过的话。
国君是满载着重大的秘密的。正如巨大的城垒一样,这些秘密围绕着国王一身。史家,批评家,诗人,在几世纪以后,将各人用自己的方法,热烈地,不停地使着他们的尖锄,攻打这些看不见的城垒。有时候这城墙落下了一片,一线的光明便似乎从这缺口间透了出来,然而这一大圈城垒总还存留着,于是,过了多少岁月之后,尖锄敲着石头的声音便又重新响起来了。在王宫的各朝房中——在事情发生的当时——许许多多的廷臣都围着那些重大的秘密,营营地着了忙。宫中的那些侍从们低语着;他们伺望着各扇门,以便互相低声说几句话;一个人把另一个人领到长廊的远远的尽头,或是领到一扇窗凹里,把那可畏的神秘传告于他。
以后,在家中的炉边,离王宫很远,冗谈便自由地散播出来了。秘密是受着各方面的打探的。正如后来的史家们和批评家们一样,那些当代的人们也和那个谜斗争着;他们小心地想从它那里抽出些渴望着的事实来;这一个居然得到了一小部分的真实;那一个却夸口说得到了全部,而拿给人看的却只有一小片撕碎的字纸;然而第三个人却宣称——而且大家也常常这样说——那个可怕的秘密是不存在的,除了自然的,合理的,近情的事情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而当时,那个神秘,伟大而尊严,离开了王宫,开始向未来走去,牢不可破地踏着大步,去找寻将来的那许多世纪。
可是在王宫中有一个人,一个卑微的尘世的进香客,却看见了又听到了一切。在他,秘密是不存在的;在他,事实是很明显的。这位正在慢慢地作着自己的乡村的散步的绅士,是自从国王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起就侍候国王的。在那些大人物们为要对当日的严重和紧张施行报复而把它们破除了的时候,这位老绅士曾经听到国王的谈话过。一个伟大的人物——国君或是艺术家——是整天治着他的职务,庄严地扮演着他的角色;庄严,凝重,已把他从头到脚地占据住了,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是会衰弱而虚竭的;就是在童年中养成的久长的习惯,也不能使人避免这种虚竭。而后来在清闲的时期,在一间关断的房里,那种拘束便宽弛了,于是那伟大的人物便有了朝廷中人所不知道的那种态度,行动和言语。但是这位向城市那面走过去的老人,却曾经一生都在那王者的房间里,伴着那在懒散的时间的最有威权的君主。沉静,寂定,老是留意,他的眼睛曾经看见过一切,他的耳朵曾经听到过一切。他的忠信是不可破的。踏过几世纪的那些大秘密,在他却并不是秘密;他从来没有企望爵禄或是干俸。当他感到老病了的时候,他恳求他的主人赐他告退,隐居到阿维拉的一所小屋子里去。从他的主公那里,他接受到又保持着把念珠举到胸膛的上部拿着,用拇指尖——左手的——放在一颗念珠上的那种姿势。
驳杂
西班牙是广大的。西西尔和沙尔第尼亚与阿拉恭王国合并在一起归于加斯谛拉王冕之下。公萨罗·德·高尔道巴得到了拿波里。俊美的费力泊和华娜郡主的联婚使我们有了荷兰。西斯奈洛思在阿非利加占领了许多土地。查理五世使那“米兰化的人”服从了。而一整个广大的世界,也被西班牙人发现了。西班牙的王国,领土,州郡,和城市的驳杂是浩繁的。甚至在半岛幅员之内,我们的眼睛也碰到一种如画的千变万化。一位历史家——加诺伐思·代尔·加斯谛略——在数说过国家一统的肇始时的西班牙的伟大之后,更说道:“可是在接受这一统的时候,每一地方仍然是照旧的,各自保留着变化万端的或相反的,没有更改过的习俗,固有的性格,自己的法律,自己的传统。就是各联邦的地位也不是相等的;有几个是有多少有点高贵的地位,多少有点特权;有的是自由的,有的却差不多是奴属;因为那一统是由各自很不相同的推动力形成的,有几处地方是自愿地来归的,如伐斯恭拉所自称者即是;有些是由通婚而来的,如一方面加斯谛拉和莱洪,一方面阿拉恭和加达鲁涅;有的是借兵力而来的,如那至今回回人还很多的华朗西亚和格拉拿达;有的是半借正义半借武力而来的,例如拿伐拉。不仅如此而已,即在一个省中,每一个城也有它自己的法典,每一个阶级也有它自己的律法。照这样,西班牙表现着一片权利和义务,风俗,特权和豁免的混沌,那是易于想象而难于分析和整理的。”
那些最驳杂的风景联结起来造成西班牙。西班牙的历史曾是一种相反着的热狂的不断的纷扰,精神氛围的驳杂,在国家中是和国家地土的变化一样地大。各阶级,各城市,都自相拉拢在一起而为自己角逐。在中世纪的时候,诸“同胞会”产生了出来。
“同胞会”是由各邑参事会和各城市建设起来拥护他们的法律和特权的同盟社和委员会。委员会在“独立战争”中露着头角。就是在十九世纪中,委员会也是活跃的。在一八四四年,巴尔美思写着:“我们不能否认,没有几个国家能够呈出这种景象,如西班牙从一八三四年起所呈示的一样。尽让一片骚扰从任何一隅起来吧:一个委员会是组织成了,一个纲领已草就了;那反叛的邑宣布了它的独立,又劝国家学它的样。消息传播了出去,人民兴奋了,又一个城反叛了,不久又是一个,接着又是一个,于是几天之后,政府便发现自己已围困在那个可以一望无余的小范围之中了。它不得不降服退位,于是别一些人便起来掌权了,一篇宣言公布了出来,诸委员会递上了它的贺辞,新政府命令它们解散,它们服从了,于是戏便演完了。”
我们看见封建制度一直深入到近代。反对着封建制度,那些“旧教的国王们”组织了一个民众的党。他们用“神圣的同胞社” 的权力去声援这新的党。西斯奈洛思帮助人民去反对封建制度。
在他的摄政期间,从一五一六年到一五一七年,他手创了一种民军,去帮助他们。而且我们甚至在十九世纪,也还看见由那些民众的党所组织的民军。那常受人营求的,便是在国家不统一之中的对于最高“权力”的声援。那精神的氛围气——正如我们所谈过的一样——是像土地一样地变化万端。而土地也正就是万端的变化。在西班牙的国界之中,有着每一种欧罗巴洲的风景的模型。我们有完全是雾和阴影的浪漫的风景,和充溢着光的古典的风景。加斯谛拉,伐斯高尼亚,莱房德,把同时古典而浪漫的景色呈献给我们。有一丛白杨在青色中把自己烘托出来的一片大平原,是像伐斯高尼亚的郁郁葱葱的碧色草莽一样地美丽。西班牙的草木是非常地丰富的。在那漫蔽着欧罗巴的二万种植物之中,伊倍利亚半岛倒占有不下一万种。而且就是同样的一种植物,这一区和那一区也有着各别不相同的性质。那在干燥而高雅的莱房德的山上呈着苍白的堇色的拉房达花——主的花,在壮大而庄严的瓜达尔拉马便呈着更浓的紫绛色了,而一切的草木,在莱房德是优雅潇洒的,到加斯谛拉便显得严肃的了。
阿维拉
在西班牙的一切城中,阿维拉是最十六世纪的。它是被称为“绅士们”的阿维拉。它的人口是不多的。城垒——和它们的八十八座堡——围绕着房屋,形成了一个完全地隔绝的范围。阿维拉的最美丽的宫殿是十六世纪的那些宫殿。那里也还有些十五世纪的纪念物。这城中的任何东西都使人想起斐力泊二世和旧教的诸王。斐力泊二世对于阿维拉有一种偏爱;他在这城里建筑了“面粉公秤局”和“屠宰场”。旧教的诸王敕造了圣·多马思寺——像多莱陀的诸王的圣·黄寺一样大小——又定阿维拉为夏天驻跸之处。阿维拉是并不像斐力泊二世的性情和脾气的;它的建筑物的石头是绛色的,灰色的。在这城中,任何东西都是严肃而高贵的。在这与人隔绝的阿维拉的圈子中,一种精力和热情的氛围气一向是凝聚着的。绅士们在城中占着优势。大家都对于政治有浓厚的兴致。大部分的人民都对于城中的这种生活方式习惯了。那些平民意义的民众,是几乎没有的。大家多少总是贵族。阿维拉叫人引起了一种峨特式的雅典之思。在街路中和市场上练熟了的那种对于政治的热心,在叛乱,反抗,颠覆政体的聚议,革命的集会,和联盟中显示了出来。这城的传统之一便是把诸幼主保护在它的城垣之中。阿维拉曾经带着一种母爱守护过诸幼主。我们可以说,阿维拉之所以看得自己比诸国君还高者,那是全为了它的贬辱一个(草人的)国王——亨利四世——和它的诸幼主的保护。诸国君经过了阿维拉脱离他们的王者生活,而没有了阿维拉,他们也不能踏进那王者生活的。而这种主权和独立的色泽,帮助我们更进一层地深入到这城的气质中去。
市民是生活在一种对于公共事务的不断的心神不定之境中。他们的灵视伫候着活动,一个思想是很迅速地变成一个行为的。斐力泊二世,在某一个时机,当他们请求他放弃某种对付阿维拉土著的办法的时候,是不愿意让步了,“因为,”——他说——“在人民受指使把说话做成实行去的地方,我们很快地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行动。”阿维拉是产谷地的盟主,全加斯谛拉的打谷场和市场;它有谷物的衡量制的特权;商人们和农民们,都是受着“阿维拉的斗”的支配的。据说阿维拉的兵也常常有在打仗时第一个上阵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