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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西班牙的一小时(1)

西班牙阿索林

学院会员诸君:

让我的第一句话是——它应该是——铭感之辞吧。我诚心地感谢诸君的愿意的选举。诸君代表着西班牙文学的传统,我也曾谨慎地企图为这传统尽力。在我所敬爱的诸君之间,我觉得自己被朋友们所环绕着。劳动者对于他的职业的爱,便是在一件不论是“自由的”或“机械的”业务中最关紧要的东西。不论我们所做的工作是什么,大的或是小的,主要的事是带着一种热烈的感情去做它。一个寒伧的铺子里的低微的劳动者,恋慕着他自己的艺术,在热心地操作着,是和他所成就的东西无关地,应得像一位最有名的艺术家一样地受人尊敬的。诸君爱我们本国的文学,诸君知道语言的美和纯粹,诸君一心专注于艺术的问题。在诸君之间,我怎样会不感到满意呢?在西班牙的诸小镇上,我曾经时常看着那些在自己的作坊里的铁,木,和羊毛的工匠。在近代的世界中,细巧而有耐心的手工艺是在很快地消灭下去了。但是在那些小镇的作坊中,我却赏识着那些匠人的爱,小心和感心的忍耐。那劳动者的全家分担着他的操作是常有的事。而那作坊的这样亲切的氛围气,是和全镇的传统的氛围气合而为一的。传统,从父亲到儿子,形成了这些行业,慢慢地创造了又积起了那些运用它们的材料的技术,习惯和秘诀。而我这个旁观者所期望于文学的匠人者,便是这些卑微的劳动者的品性,这种传统的氛围气,这种工作的热忱。文学的工作应该是忍耐和爱。在现时的转瞬即逝而又有点轻浮的玩味之间,诸君呈示着美学的理想的赓续,诸君呈示着对于精神的果实的尊崇。它们也在我们这一个圈子之外,被我们大家都佩服的诸作者所呈示着。这种密接的集合把各种出身的人都联系在一起。那位我所继任的学会会员,是从政治的圈子里来的。

黄·纳伐罗·雷佛尔戴尔爷也是一位政治家,又是一位熟识世情的人。我现在还能够看见他——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在一所世俗的客厅中。颀长,温文,尔雅,他是在涂蜡的地板上跨着小步子踱着。周遭是宽大的。那是在海滨。一片微语的喃喃声充塞了这宽敞的房间。在那些绅士们之间来来往往走动着的,是那些美丽而风雅的贵妇们。黄·纳伐罗·雷佛尔戴尔爷,微笑着,向一位美丽的夫人致礼。这位绅士的嘴唇带着那种献殷勤是一种本能的人的永远的微笑。他的头发是雪白的;在他那样的年纪,对于那些疏忽的青年,他觉得自己是长辈,而不甚计较了。黄爷殷勤地鞠躬,把那漂亮的贵妇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他把它留在他的手里,他是在轻轻地抚着它。同时,他微笑着,又说着话。谈话艺术是一种烦难的艺术。黄·纳伐罗·雷佛尔戴尔爷是一位谙练而巧妙的谈话者。他生活得很多。他当过四五次大臣。他周游过世界。在他的旅行中,他作着观察而把它们集成一部书。在他的干燥的财政研究的余暇,他讽诵诗歌以自娱。对于一位诗人,他的一个同时代人,他著了另一部书。但是黄爷并不自诩博学,亦不矜夸懂得文学艺术的奥秘。轻松地,有味地,他是在和那在他面前的爱娇的贵妇谈话。一片微语的喃喃声充塞了那个客厅。大海的空气从大窗子间流了进来。时间滑过去,平寂地。而在这个时候,在这个生活的时候,面着大海,临着它的青色辽,在长天的青色之下,心神是飘越的了。我们抛开了我们的现实的环境。就在这尘世的纷纭中间,就在这轻浮的欢快的旋涡中间,心神是飘越了。眼前的世界消隐了。一时松卸了现实的东西,想象便飞举起来了。我们是在哪里?那无边的大海所暗示给我们的是什么?我们是在二十世纪的西班牙呢,还是在以前的一个世纪的?时间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永恒!音乐的声音在起坐室中响起来了,一曲贝多芬的奏鸣曲。人们是像影子的影子一样。他们在世界上浮现了一时,便又消隐了。在永恒中,从时间之外的一点上看起来(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我们,二十世纪的人,和例如十六世纪的人,是同样的一件东西。从未来溯望上来,我们的四世纪以前的祖先,是将和我们被一律看待的。他们的奋斗和我们的奋斗是同样的。这里,在落日中,临着大海,摆脱了尘世的倥偬,我们觉得自己是在十六世纪的人们身旁。客厅中的贵妇们和绅士们都消隐了。现在已在历史上埋没了的另一些生物是回来了。那造成了这奇迹的是时间和永恒的思想。在精神的眼前第一个涌现的是什么呢?戏正要开场了。舞台的幕——在历史的舞台上——慢慢地往上升,停顿着,我们是在一五六零年呢,还是在一五七零年,还是在一五九零年?我们现在生活着的,是西班牙的一小时。我们在西班牙的生命中生活一小时,用着我们的想象,在这落日中,临着那大海的辽。

老人

我们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在一间房里的一位年老的人。那间房是在一所灰色石头的大厦中。在那大厦的长而平直的正面,我们看见几百扇小窗子。在晴朗的日子,天在它的澄碧中呈着鲜明之色。那些穹窿形的屋顶差不多是黑色的。岩燕和家燕安静地,不停地,在那些高塔周围绕圈子。那几百扇小窗通光线给许多的房间,卧室,客厅和走廊。足音在石穹窿之下跫然响着。在这风景中的每件东西,都向这巨大的建筑物集中。小山是严肃的。披在山上的树林,黑黝黝地耸立着。从凛然的青翠中突出来的那些岩石,有的是非常地尖,有的是可惊地圆。在这风景中的一切——色彩和线条——都可以增加这巨大的建筑的坚实和力量。

而在天涯,在东南西北四方,伸展着一片浩漫而强大的帝国,密接着那大厦,那大厦中的小小的狭窄的房间。在世界的一切的路上,在海上,在平原上,在山上,无数的人们都在奔走着。那些正走向大厦去的人们和觐见过那所大厦回来的人们。而在那象征这种使人战栗的****的建筑物之上,在这平静而清朗的黄昏时分,燕子是正在环着塔转圈子,又送出它们的细小的尖锐的呼声来。

那老人是在他自己的房里。小门关闭着。许多觐见者和仆人在各房间和各走廊穿走着。从一个院子到别一个院子,从这一条走廊到别一条走廊,从这一间厅堂到别一间厅堂,群众挤来挤去地在探听消息。群众愈稀,则脚步愈缓,人声愈静。一长列一长列的大房间留下了那些觐见者。而在那老人的房间之前的厅堂中,绅士们和仆人们是没有几个。小门关闭着,那老人是坐在一张铺着深红色的台布的桌子前面。书籍和文件都堆积在桌子上。一个小小的银铃在红色的台布上闪着光。那老人一时停止看那在他手头的文件。他把肘子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托着腮。他的脸儿是苍白的。他的胡须是雪白的。而在他的眼睛中——鲜蓝色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一种深沉的忧郁。那老人休息着,默想着。烦忧使他消极了。各种的不幸,痛心,厄运,好像都联合了起来压迫他。在房间里,面对着桌子,在一个神龛上,站着一个小小的圣处女的雕像。五十年中,这个神像自始至终到处伴着这老人。一小时一小时地,一年一年地,这位圣处女看见了他一切的动作,听到了他的每一句话。这年老的人抬起了他的脸,把脸亲密地热忱地向那神像凑过去。在这老人的周围,“死”已逐渐地把他所最爱的一切东西都带走了。亲属,朋友,忠仆都一个个地不见了。“他所很爱的一切人们的死,他几乎全看见,父母,儿女们,妻子们,嬖人们,大臣们,和很重要的仆人们”——说到这老人的时候,巴尔达沙尔·保尔雷纽这样说——“他的所有物上的各种大损失,这一切打击和忧患,他都用那使世界惊讶的同样的灵魂来忍受着。”不久之前,人们来把一个最忠诚的仆人的死耗报告这老人。这位把脸儿凑在那神像上的老人,从他的坐位上站了起来。在他的胸前,那由一条细银链系挂着的金制的小羔羊,在丝绒的黑色长袍上闪着光。那老人站了起来,走到那神像前面去跪了下来。他用一方细致的手帕拭着从眼里掉下来的眼泪。突然,那扇小门开了,一个绅士在门槛上现身出来。那老人吃了一惊,很快地怫然而起。那绅士不能动弹地,拘束地在门口站着,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了。那老人也站着,不能动弹,脸色苍白。他的眼睛老是凝看着那个门口的绅士。那绅士不敢动一动。

于是慢慢地,那个老人——他的手稍稍有点发抖!慢慢地,那个老人说出这些话来:“倍拿维代思,你到阿维拉的屋子里去寻寻快乐吧。”那绅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走了出去。房门便去关闭着了。

宫廷中人

可怜的臣仆的生活是一种艰苦的生活。宫中的院落,走廊和各房间,是充满了臣仆和侍从。他们迅速而小心地到处走动着。

在朝房中,在悠长的等候的时间,他们低声谈着话或是默不作声。他们很疲倦,而当他们站立着又没有地方可以坐的时候,他们先支身在一条腿上,接着又撑身在另一条腿上。为了散心,他们视而无所睹地望着窗外,或是凝视着一幅他们曾经看见过一千次的图画。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别的任务,又骄傲着自己的权力,有些人站在通到房间或街路去的门口;有些人是掌管面,酒,水瓶,和灯的;还有些人得照料御驾的游幸。更里边的那些人都忍受着无数仪节的繁缛。那些可怜的臣仆的生活是一种烦长的苦难。他们常常要仰承主公的心境。如果主公微笑,他们便高声大笑;如果主公有点忧愁,他们便装作呜咽。这些可怜的人们的留意是一刻也不敢放宽的。一切事情都必须依照一种复杂的仪式做去。就是一件小小的东西,硬必须慢慢地,郑重地,从这双手递到那双手;而又同样慎重地从那一双手递到更远的一双手。

终于那也有点疲倦了的国王,带着一种庄严的烦躁,把那或许在那时竟已用不到了的东西,接到了他的手里。

在所有的门口都有侍候的绅士们。有几个有不除去他们的帽子的特权,有几个却没有戴帽子站立着的权利,有几个有走在国王前面的资格,有几个却必须走在后面。恩宠的最小的增加,也是被人热狂地接受着的。如果国王,或出于无心,或出于客气,叫一个臣仆戴上了帽子,则那臣仆必急忙向君主感谢这个施之于他的大恩典。这事见于“爱尔拿尼”,亦见于“加尔西亚·代尔·加斯达涅尔”。那些可怜的宫廷中人是没有休息的。国王没有了他的侍臣是什么事也不能做。在洛倍的喜剧《如果他们没有看见过女人!》的第一出第九场中,一位皇帝带领了一大群廷臣,内宫掌管,家宰,厨司,出去行猎。剧中有一个角色说:

大人,请看看那些

跟着一位国王

只去娱乐一日的人吧!

克里斯多巴尔·德·加斯谛列诃在他的《宫廷生活的对话及谈论》中,讲着那些国王身边的人们的艰苦。御驾的游幸是麻烦到无以复加的。有时候,御驾必须停留在村庄上和小镇中。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住处。有的时候他们驾车在路上走,“十五个人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堆挤着。到了村庄,他们被安顿在“草堆里和壁角里”,而且不论在镇上或是在旅途中,他们必须常常准备,注力,留意。而他们又必须:

听到了司阍的呼嚷

听到了唤铃的响声

从大厅到小教堂

不住地前行。

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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