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刀今年三十岁了,和他从小其他玩伴一样,早早的便在家人的注目下,踏上了战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李小刀和同伴一起护送一个西域商队南下,那个西域来的商队中有一个金发碧眼的胡姬,这样的色目女人李小刀还是头一次见过,大为好奇。私下里,乘着没人注意时,他总是喜欢偷偷的打量着这个胡姬,惊叹她马奶一样的皮肤,黄金一样耀眼的长发,还有绿宝石般的眼睛,面对这样的女人,李小刀心想,自家大小姐的红色长发也不稀奇嘛。
后来李小刀打听到,这个女人其实是个奴隶,是这群西域商人贩到中原的一个商品,只要开足价谁都可以拥有她,李小刀当时就心动了,他以开玩笑的方式问那些西域商客要多少,得到答案的李小刀吐了吐舌头,那价钱就是把他一家老小卖了也是远远不够的。
李小刀还是那么爱看金发胡姬,只是那颗拥有的心却渐渐淡了下去,不过让李小刀偶尔感到高兴的是,在自己看她的时候,她也会看自己,两人四目相对,李小刀总是第一个错开眼神的,他有点彷徨,因为那递过来的眼神中,有的不仅是挑逗、诱惑,还有……期盼。
李小刀知道她期盼甚么,他也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他没钱。
本来事情就应该这么平静纠结的过下去,李小刀继续他的偷看,等待任务结束,化作一声叹息,遗憾的让事情过去。本来他也想过表白,可是说了又有甚么用呢?既然没用,何必再说呢,于是李小刀决定把这份遗憾带进坟墓,尽管这可能连陪葬也算不上。他就是这么单纯的想着,从来没有想过杀人私奔一途,直到他的同伴这么做的时候。
那是凌晨天未亮之时,李小刀正抱着枪歪靠在自己的爱马旁,他正做着美梦,梦里他正跟那位不知名的金发胡姬翻云覆雨,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这难得的春梦,李小刀像是被发现了踪迹的小贼,一下子跳了起来,惊骇着四顾,一片茫然。隐约间,他感受到一股风扑面而来,风中藏着一匹马,那马从他身旁疾驰而过,马上藏着两个身影,想都没想,李小刀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二人一马终究跑不过一人一马,很快,李小刀就追到了那个冲进夜色中的身影。
两人李小刀都感到熟悉,一个是自己从小的好朋友李木易,一个是那个……金发胡姬。
李小刀惊讶的看着两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女人的体香纠缠在一起,萦绕在李小刀鼻尖,他隐约猜到了甚么。
“木易,你杀人了?”
“滚,没你事,别他娘的瞎掺合。”
李小刀哑然,他呆呆的望着对方,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好朋友会这么对自己大吼。
“你……你不能带她走,她是雇主的货物,你带她走,我们李氏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信誉会毁于一旦的。”
李小刀壮起胆子,第一时间他猜到了昔日好朋友想干什么,他要阻止他。
“我不想再杀人了,你不要逼我,小刀。”
李木易低着头说,他的声音很冷很冷,比北疆腊月的北风还要冷上三分,李小刀心里一个哆嗦,逼他?自己逼他了吗?
“你不能走,反正就是不能走,木易,你真的舍得离我而去吗,你真的不想再回李氏了吗?”
李小刀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为甚么这刻还有想哭的冲动,他应该拔刀的啊,可是他就是想用泪水挽救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他一时的愚蠢。
对面了沉默了很久,他似乎也游移不定。他身边那个一直不曾说话的金发胡姬,这个时候慌了,赶忙拉拉李木易,又指了指他枪尖上还残留的血珠,似乎在提醒着甚么。借着星光,李小刀分明见自己的好友面孔扭曲了,他豁然抬头,像是被逼上绝路的亡命之徒。
“一切都晚了,我回不了头了,小刀,我们回不去从前了,”他说,“我们都是男子汉了,谁又离不开谁呢,没了我,你还有家人,至于李氏,不回也罢。我只想找个安居之所,过简单平淡的生活,不想再如我的父母重复昔年的打打杀杀,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埋骨黄沙,一段时间后,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头了。”
“不……你不能走,”李小刀不会轻易的退避,“你现在跟我回去,求那些客人的原谅,一切还来得及,真的,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李木易低沉的说,然后便见他猛地抬头,那双片刻前还哀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狰狞的凶光,“小刀,让开。”
他大吼。
李小刀觉得心里酸酸的,像是要失去甚么最珍贵的感情一样,但是,他还是扬起了长枪。
李木易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缓缓的,他端起了手里的枪。
这两个昔日的好友,呐喊着冲向了彼此,多年后,李小刀不知是不是记忆因为时间产生了错觉,那时,他分明也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一种晶莹剔透的东西。
那场战斗,这些年来早已经被李小刀刻意的淡忘,他只记得自己是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等到回了商队后,横亘在他身前的是七具尸体,那七具尸体都是李氏子弟,他听到那些西域商人们在对剩下的同伴们大声的叱责,而往日里豪迈的领队,阴沉着脸屈辱的站在远远要比他矮的商客面前,低着头,任其责骂,没有回一句。
李小刀一个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独自的包扎着伤口,他明白了李木易枪尖上的血珠从哪里来的了,轻轻的笑了笑,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第二个,再然后第三个……
匆匆包扎了伤口,李小刀要了一匹快马,一个人一杆枪独自离开,三天后,商队重新开拔,上了官道,这时,那些还在骂骂咧咧的西域商人看见了他们此生难忘的一幕。
黄昏下,官道上,李小刀一骑绝尘而来,高高竖起的枪尖上,挂着两个人头,其时,夕阳如血,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高高抬头望着还在滴血的大好头颅,领队一直阴沉冰凉的脸上,缓缓溶化了,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些西域商客们也悄然闭住了嘴巴。
再之后,十年过去了,李小刀三十而立了,他有了小小刀,自己也成了中年大叔,只是却不苟言笑起来。
依然那么善战,只是似乎和谁都有一段距离,总那么难以亲近,非常酷。
只是此刻这个中年酷大叔却大汗淋漓,身体僵硬的站在一个两米的木台上,紧张和恐惧让他长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三分生动。
……
……
“李小刀,”赵养卒懒洋洋的声音在男人的耳边响起,“你已经犹豫了很久了,为甚么还不倒下去,杀人你都不怕,现在怕了?”
“再等等,再等等,”李小刀呼吸急促,他绷紧了身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能倒下去了。”
“希望如此吧。”赵养卒眯起眼。
他现在在玩一个很有意思的游戏,前世大学里体育课上蛮流行的一个游戏,叫做——信任背摔。
所谓信任背摔,是让每个人站在一个高台上,收紧肘关节,并拢双腿,然后笔直着自己的身体,倒下去。在高台下,他的同伴肩膀紧密相连,勿留空隙,形成一道人床,由低渐高,牢牢的接住上面倒下的人。
这个游戏很简单,但很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他的最大主题如其名,信任。
站在高台上,你的感受是与平地截然不同的,那倒下的瞬间,需要莫大的勇气,特别是对队友要无条件的信任,相信他们一定会接住你。
“来,李小刀,喊起我们的口号。”赵养卒的声音在李小刀耳边又一次炸起。
李小刀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大吼:“我是李小刀,我准备好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下面组成人床的李氏子弟依照赵养卒游戏前的安排,喊着口号回应道:“我们准备好了,请相信我们,我们爱你。”
“爱我吗?”李小刀喃喃道。
闭上眼睛,李小刀带着梦呓倒下。
轻轻的风灌进耳里,无边的黑暗笼罩住了自己,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边的漩涡中,那漩涡里没有光,只有看不透的黑暗,那黑暗能侵蚀人心,让人心绝望,他在黑暗中盘旋、徘徊、冷漠……死亡。
突然,那无边的黑暗漩涡中,闪现一丝光明,李小刀就像是电蜇一般,眼睛全被那丝光明吸引住了,他看见光明在逐渐扩大,渐渐蔓延到黑暗漩涡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盘旋、徘徊、冷漠,在这股温暖的光下,雪融冰消了。
同伴们的欢呼声在耳边响起,李小刀躺在人床中,他偏头四顾,这些要比自己年轻的李氏子弟们,哈哈大笑着庆祝自己成功的倒下,也在庆祝自己又一次成功接住了倒下来的同伴。
李小刀被人群放了下来,他一一看过这些人的脸,骤然间,一股窒息弥漫上了心头。
“谢谢你们。”李小刀眼睛朦胧的笑道。
“小刀叔哭了哦。”人群中响起笑声,然后大家似乎发现了绝世美女一丝不挂,纷纷过来,集体围观。
“去你们的。”李小刀一抹眼角,笑骂着。
他在人群中寻觅着,蓦然,泪眼一亮,他找到了自己要寻找的人,就像是迷路的海客找到了归路的灯塔,站在人群外,笑眼旁观的赵养卒。
拨开人群,在所有人注目下,李小刀大步流星的冲到赵养卒面前,那股凛凛然的气势,吓得李绵蛮躲到了含笑而立的赵养卒身后,不敢直视。
“我李小刀今日在此立誓,此生效忠赵族长,纵死不叛。”
李小刀“砰”的一声跪在赵养卒面前,三叩九拜,一声比一声大,竟似闷雷。
看到他的举动,那些已经经历过信任背摔的李氏子弟们,也跟着大喊效忠,誓死不叛……赵族长,而不是族长。
赵养卒没有阻止他,等他们喊完后,才扶起身前的李小刀。
他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转过身来,面对这群李氏最后的精锐。
“你们要效忠的不是我,你们纵死不叛的也不是我我,”赵养卒的高喝声遥遥在浩瀚的雪原上空荡漾、旋转,“你们要效忠的是枪与棍大旗的荣耀,你们纵死不叛的是我们曾经一起战斗的誓言……吾命在,吾战在。”
短暂的沉默后,所有人都摸上胸膛:“吾命在,吾战在。”成群的吼声几欲震落天际划过的雄鹰。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我本来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有意义的游戏,并不是想跟你们说甚么大道理,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想我还是需要说点甚么的。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同样也是我任李氏代族长的第一天,李氏正面临生死存亡之境,养卒临危受命,一想起肩上的重担,连呼吸都变得沉沉的。刚才倒下的人,我想你们应该明白一些东西,为甚么我们还能活到现在?个人武勇?天生好运?抑或是,敌人蠢如猪狗?”赵养卒摇摇头,淡漠的笑,“定边十八骑多么无敌啊,可还不是败在我们手下,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因为我们是兄弟,生在一起,战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兄弟。”
“但是真正的强大,永远都不是简单的武技智谋的较量,好比毅力,我们凭甚么就能赢,凭甚么别人就要怕我们,凭什么美酒、美人、金银都要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他们不是败在你的手下,而是跪在了我们的脚下,”赵养卒像是后世欧美政治选秀上被打了鸡血的总统候选人,有力的挥舞着自己的胳膊,“一个巴掌再有力,哪怕一巴掌能扇死一头牛,那也叫耳光;一个拳头再无力,哪怕只能打死一只蚊子,那也叫力量。收拢你们的手指,攥紧,举起来,告诉我,这是甚么?”
“力量,力量,力量……”
叶绵蛮看到眼前这些人高高举起他们的拳头,眼睛里闪耀着“我就是力量”的神色,她小迷糊的脑袋想不通,为甚么这群人要这么激动,她看了看自己手,想不通手掌和拳头有甚么区别。
赵养卒指着远处命人用冻土搭好的泥墙,“那就是今天最后一个游戏,看到了吗,那里是一面一丈七(约四米三)的高墙,墙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攀登的触手,我要你们用一个时辰的时间,三百七十五人集体翻越那座高墙。”
赵养卒说着说着,面色转冷:“三百七十五人,不能落下一人,哪怕你们用牙齿吊,也要把人给我吊上去。听见没有?”
“听见了。”
赵养卒挥手:“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