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养卒、苏秦淮、张仪表三兄弟并肩而立,笔直的像三根挺立暴雪中的古松,他们的背后是亘古以来便静静流淌的额尔齐斯河,三人坦然的望着眼前。在三人对面是气势汹汹而来的数百李氏子弟,密密麻麻的人群,保持危险的沉默,铁枪组成的荆棘枪林反射着银白色寒芒,交织成一片光网,斑驳陆离,笼罩住对面站着的三个少年,杀意森然。
双方对峙着,界限分明,像是亘古以来的光明与黑暗。
天地间流动的是冷冷的北风,在泾渭分明的双方,飒然吹过,其中一片蛰伏的荒草被吹起,在彼此间旋转、浮沉、飘落……便如双方的心情一样。
当初的誓言言犹及耳,片刻前双方还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伙伴,这一刻便成了怒目相向的死敌,谁都没错,错的只能是这个乱离的尘世,不愿施舍世人哪怕片刻遐想它无限美好的机会。赵养卒缓缓吐出口气,上前一步,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了,但是沉默总是要有人来打破的,不是吗?”赵养卒慨然微笑,“我知道你们现在恨不得一刀一刀的把我三人刮成一片一片的,可就当作看在我们一路也曾经历生死的面上,别急,听我说完,反正这里已是必死的绝境了,我们也跑不了。”
话音稍落,对面的人群沉思了一会儿,不少人沉着脸点点头,微微松开了手中的寒枪,算是认可了赵养卒的临终遗言。
“各位知道吗,在知道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死,开始是有些恐惧,可是比恐惧更多的,却是有一肚子难以言表的话想说。可是又很怕,怕这话说完了,就真的成了遗言,可再十恶不赦的人,也允许有留遗言的权力啊。”
“你与甚么话说就是,我们听着就是。”
一个声音冷冷的响起,但赵养卒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松开了一丝,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苏秦淮和张仪表在数百人的注视下,努力站着笔直,他们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懦弱,更不想给兄弟丢脸,两人看着身前的赵养卒。少年驻足眺望落日的方向,北风萧索的吹过,他在北风中屹立不动,似乎在组织措辞,又一次,赵养卒必须为生存而挣扎,没有经历此刻的人是远远理解不了少年的心情的,那不仅是一种无奈,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愤怒。
苏秦淮、张仪表颤抖的心逐渐平息下来,微笑又爬上了两人的脸上,三人自小便一起长大,他相信他们,他们也相信他,若能在有生之年带着这样的信赖离开,这辈子也不算虚妄渡过,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同时向前一步,再一次和赵养卒并肩而立,同生共死。
赵养卒收回目光,他伸手扯去束发的布条,任冷硬的北风吹起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少年张开双臂,像是雏鹰展开他即将飞翔的翅膀。
“我,赵养卒,至元元年生,年十二,我的母亲喜爱唤我乳名桃符,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她希望她的儿子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可是今天,她的儿子站在这里,站在这片被烧焦的李氏营地前,即将身首异处了。”
“我很难过,难过的不是又一个母亲即将失去她至爱的儿子,难过的不是在她年老卧床不起的时候,我不能守在她的床前,难过的不是不能在她有生之年让她看见子孙满堂,我真正难过的是,不能告诉她,她的儿子,那个被她唤作桃符的小孩,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哪怕在生死面前,也不会跪地求饶。”
“今天,你们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毁你们家园的仇人,你们迫切的希望用仇人之子的鲜血来洗刷你们心头的悲伤,祭奠亡者的英灵,抚慰失去亲人的痛苦,那痛苦让你们不能呼吸,让你们失去思考,让你们想要把这天撕裂,把这地踏破,把敌人的血肉一口一口吞咽下去,这些我都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你们在屈辱中呻吟,我感受到你们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所有一切我都感受到了,因为我和你们一样。”
“但更加让我伤心的是,那曾经飘扬在北疆上空的枪与棍交叉的大旗,那代表着我们荣誉和尊严的战旗,被我们的敌人狠狠的踩进了泥土,那些卑鄙的战胜者们,不敢直面我们的锋芒,他们藏于黑暗阴湿的角落里,乘着我们离开,跳出来,袭击了我们的族人,肆意践踏着我们的尊严,一个父辈们用血泪换来的尊严。”
“你们可能要说,赵养卒,作为一个毁灭李氏的仇人之子,你有甚么资格站在这里像一个无辜者一样诉说,你的说法太对了,我不是一个无辜者,我最大的错误就在于我曾经有一个父亲,他的名字和那个杀害你们族人的仇人相同,我最大的错误是我不能剖开我的胸膛,像你们证明,在我的心底深处,一样燃烧名叫‘屈辱’的火焰。”
“只要亲人的血还没有得到偿还,只要枪与棍的大旗还没有洗刷它曾受到的侮辱,我的怒火就永不熄灭!只要那些卑鄙的胜利者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的怒火就依旧在燃烧!只要我的朋友还没有停止哭泣,只要其他部落的人,在说到李氏部落的这个字眼时,会发出一声嗤笑,我的怒火就不会灭亡。”
“你们死去的族人们,真的需要一个手无寸铁人的血肉祭奠吗?你们失去的亲人们,真的愿意你们杀无辜的人来证明你们的勇气吗?你们和李氏的尊严,真的能因为我的死去而得到洗刷吗?你们认为杀了三个曾经和你们并肩作战的兄弟,就能让那些真正的作恶者痛苦悲哀吗?不,这不是你们需要的。你们需要的是一个正名,这个正名不是靠杀三个柔弱的少年来视线的,而是靠你们的勇气和手上的刀枪。”
“别人践踏我们,欺辱我们,只会用自己的人的血来抚慰自己心底的悲伤、愤慨和恐惧,这样的人,只能是没有骨气的懦夫,他只配躺在女人的怀里,娇滴滴的卖弄男子汉所谓的气概,而不是像一个真正的战士,用我们的马追逐他们,让他们颤抖;用我们的刀砍掉他们的头颅,让他们恐惧。我们应该十倍百倍的抢回我们的尊严,让敌人知道他的对手从来没有怯弱过,更不曾只剩下威胁一群孩子的勇气。”
“诸位,在我成为李氏赘婿前,我曾经听人说过李氏的祖宗,是一个盖世的英雄。他崛起于乱世,挽狂澜于既倒,他只是达官贵人们口中不耻的下九流江湖莽夫,可就是这样的一介武夫,却从来没有屈服过,现在,他的子孙还存在这个世上,他的血脉还在这个尘世流淌,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个叫李全的男人,他的不屈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已经冷却了,不再热的像天上的烈阳,光芒四射的让人不敢睁眼?”
“我们的敌人已经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他们已经亮出了马刀,很快就会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割断我们的喉咙,我们已经到了绝境,唯一的出路,只有自我拯救。我们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靠自己。今天我们的悲伤,是他日决战的勇气,今天我们的眼泪,是战场上冲锋的决心,今天失去的,将是明天我们强大理由。”
“如果有一天,我,赵养卒会在战场上见到赵氏族长,我会举起属于李氏的枪与棍的大旗,冲在最前方,哪怕我不堪一击,哪怕任何一个赵氏子弟都能把我扫落马下,用马蹄踏在我的身上,将我深深的抬进泥土里,临死前,我也会和你们继续呐喊着同样的口号。”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见到李氏的先祖们,我会告诉他们,你们的子孙很英勇,他们没有给你们丢脸;我会跪在他们脚下,学古人背上荆条,为我身上流着卑鄙者的血液而忏悔;但我亦会骄傲的对他们说,我已经为我本不该我承担的罪名赎罪了,我应该得到宽恕。”
“现在,握紧你们手里的刀枪,做你们心里想做的吧,杀死你们曾经的兄弟,让你们地敌人在装饰豪华的帐篷举起酒杯,哈哈大笑你们的软弱;抑或,重新竖起枪与棍的大旗,我将和你们一起跃马并肩,就像在黑风峡谷,面对群狼,纵死不退,面对定边十八骑,为彼此撑起一片天。我的兄弟们,现在是你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了,给我一个答案。”
……
……
数百双眼睛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赵养卒的脸,自始至终他们没从那张脸上发现一点点的伪善,耳边响起少年的嘶喊,他们依然沉默,沉默啊沉默,他们的心在沉默中杀意冲星斗,却不再是对着赵养卒了。
不少年轻一点的李氏子弟们,在赵养卒独白中,跪倒在地,无声的哭泣,又在赵养卒话音落地时,握起松开的枪,豁然起身,脸涨的紫红。
惊变起。
一支箭带着尖锐的啸声突破所有人的目光,准确的命中少年的胸膛。
天地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心都一沉。
赵养卒心头一跳,本能的摸了摸胸膛,那里只是轻微的一痛,赵养卒大脑一片空白,终于还是要死了吗,就这样死了吗,以前他从来没觉得死亡真的那么可怕,不就是短暂的窒息,然后沉底陷入沉睡吗,可为甚么,这刻如此的不甘,如此的不想死,是因为还有等待自己的人吗?
“养卒……”
“养……养卒……”
“赵养卒……”
“副领队……”
“赵兄弟……”
一声声呐喊从四面八方把自己包围,像无边的潮水一般,赵养卒下意识的跪了下来,他感受到层层叠叠的人群把自己包围住了,他感受到一棍关心萦绕在自己身边,突然间,赵养卒笑了,他觉得就是死了,有这么多人曾经牵挂过自己,也比太多人幸福多了。
“赵养卒,起来,别装死了。”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娇哼哼的声音,然后人群像断开的水浪,自动分开,叶阑珊持弓走了过来,她扬了扬手里的的弓箭,和其它弓箭相比,它少了最关键的部位,箭簇。
赵养卒低头去看“伤口”,神色大惊后大喜,自己还活着。
“你说你自己有罪,又说自己无辜,这一箭就当报了仇,吓死你,不过,赵养卒你别忘了你今天当着所有人说的话。男人的承诺,比命还重,不要让我一个小女子瞧不起你。”
赵养卒望着叶阑珊,重重的点点头。
叶阑珊转身离开了,她不知道他明不明白,她射出那一箭,其实是在帮他啊。
那一支“假箭”过后,悲伤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朝气,就像是一种精神在每个人心底死灰复燃起来,而在这个时候,张仪表才想起那杆“白虎无回枪”,当着所有人的面,张仪表面色真诚的对所有人宣布,李家族长李龙城在赴战前,曾经要求他们把这杆白虎无回枪交给……赵养卒,让他暂时代理李氏族长一位。
面对这个决定,李氏的族人们竟无人反对。所有人都比赵养卒年纪大,都比他要高大,要壮硕,每个人过马一刀都能将他斩落,但每一个人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仿佛找到了支撑自己继续拔刀的支柱。
他们跟随在赵养卒的身后,重新走进了破旧的李氏部落,扎起了帐篷,此时夜幕降临,明日将是农历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事实上的大年三十。
可这数百李氏子弟拿出他们不多的淡酒,彼此大声欢笑,他们点起了篝火,年轻人们在篝火前醉酒舞枪,如痴如醉,他们脱掉了上衣,露出精赤的胸膛,那胸膛因为舞枪溢满了汗水,他们大哭大笑大醉一夜,等第二天醒来后,这群人将是一只铁军,因为他们血管里流淌,都是骇人的钢铁,而他们的代族长,尽管还年幼,但那是一头真正的狮子啊。
但没人知道的是,这只年幼的狮子在回到他的帐篷后,全身酸软,汗流浃背,一下子栽倒在地,他身后,苏秦淮和张仪表静静的拍着他的肩膀,他们了解,因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