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落时分,赵养卒借口要给李氏营地里等待他们归来的族人们一个好印象,刻意在临近李氏营地十里外一个避风的小山坡下,要求李氏子弟们必须休息,梳洗整理各自的行头。许多李氏子弟眼看着家门不远,却还要在这里逗留,骚动的坐立不安。
在等了半个时辰后,赵养卒下令队伍重新开拔,他的心情有些遗憾,他没想到李龙城也有食言而肥的时候。
临行前,老人说,等自己回来的那一天,他会带着李氏的族人迎出十里外,给他披上锦红色礼服,让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向他的妻子。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了,连一个鬼影也不曾溜达过来,赵养卒只当老人忘记了昔日说的话,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老人的健忘是李氏知名的,只要他不把自己这个孙女婿忘掉,就应该感谢苍天大爱了。
半个时辰后,李家子弟们站在了李氏营地外。
队伍短暂的沉默下去,赵养卒一直被紧紧攥在手上的长枪滑落下去,赵养卒立身马上,他收回了看向李氏营地的目光,抬起头,视线越过李氏营地,看到了地平线上一轮鲜红的夕阳,晚霞投射在李氏营地的断壁残垣上,舒爽的晚风幽幽的吹在他身上。
这种静谧的馨好让他产生了一种梦幻,一丝错觉,其实眼前这幅残酷的画面都是幻觉,李龙城一定觉得这个营地不合他的口味,营地外没有高高的草坡可以让他拉着他的心肝宝贝马尾琴,霸道的老人于是迁离整个部落,到了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重新扎营立寨,临走前,老人有点小气,不愿意把幸苦搭建的行营让给草原的旅鼠、鬣狗去糟践,他做了一次纵火犯,大手一挥,点起了一把炫丽的篝火,烧掉了整个营寨。
所以,现在面前这一副涂炭的破烂营地,是合理的。
只要他再向东,或向南抑或向北再走一段路,也许是十里,也许要远一点,就能看见一座更加巍峨雄壮的李氏营地,悄然屹立在那儿,门前,老人正席地而坐,拉着他枯涩的马尾琴,他的身后是枪与棍交叉的大旗,在风中微微招展。
然后,一切都静馨的让人觉得和以前没甚么两样。
赵养卒这么呆呆的想着,沉静的脸上居然勾勒了一抹笑意,他从来就是鲁迅先生笔下阿Q的忠实粉丝,这些年每当他恨一个人恨的牙痒痒,即将临近他不顾一切报复的底线时,他都会想象着刚才都是假的,然后对方会被自己狠狠的踩在脚下,柔腻的他祖宗十八代集体组团来都不认识他,然后他像一条被驯养温顺的小母狗,在自己面前摇晃着小尾巴,说,大爷绕过小的吧,以后小的就是大爷您的人了。每当这个时候,赵养卒总会假装被恶心到的模样,然后他便开心了。
赵养卒的美梦是被李氏子弟一声声悲伤的哀嚎弄醒的,那哀嚎声中,他分明听见了有无边的恐惧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
……
“养卒,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辕门被烧成了焦炭,没以前气派了,我们应该弄一个新的。”
赵养卒远比自己预想的要淡定,他知道叶阑珊在说甚么,女孩的声音那么大,他要是再不知道,这耳朵也忒废柴了,这时候最正确的反应应该是和她一起惊恐,然后愤怒的说要报复那个毁灭他们家园的仇人,可也不知道为甚么,他却还有心情说着这种大烂话。
“李氏完了,是吗,”叶阑珊没有按照赵养卒的思路来,她自顾自往下说,“有人毁了李氏,杀了我们的族人。”
赵养卒摇了摇头,他策马到了叶阑珊跟前,捂住女孩的眼睛:“不要再看了,人的痛苦就是因为看的太多,记得太多,少看些,少记点,就会一直很开心的。”
叶阑珊没有挣扎,依言果然不再看了,但她的身子在颤抖,很剧烈,就跟追逐敌人时,随马背一起上下颠簸,不是她能克制了的。
可惜的是,周围那些惊恐的吼叫声还在继续,每一声似乎都刺激到了叶阑珊,刺得她身子不停的打着摆子。
赵养卒遗憾的摇摇头,看不见,可还能听得见,以前有个人对他说过,亲人的哭声是最深的记忆,他感觉很无奈,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些悲伤记忆,一点点流进叶阑珊的心底。
渐渐那些声音平息了,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
叶阑珊对赵养卒说:“松开吧,我不是个没用的小女孩。”
“不是小女孩又怎么样?他们还都是战士呢,平时喝最烈的酒,耍最锋利的长枪,以斩首最多最英勇的敌人而自豪,可还不是都跪在地上,就跟三魂七魄全被黑白无常抽走了,只剩下一句空壳,我只希望他们还知道饿,知道吃东西,不会集体被饿死。”赵养卒轻声说着,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叶阑珊沉默了一会儿:“你叹气了。”
赵养卒沉默了数息,忽然有一股邪火从他心底冒了起来,然后那邪火触碰到了他的血液,随着他的血液蔓延到他的全身,最后终于烧到了他的大脑,摧毁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对着叶阑珊恼怒的大吼:”你个死娘们装他娘的屁的深沉啊,干嘛要睁开眼,睁开眼你就能看到世界和平,大家手拉手一起歌唱《爱的奉献》吗。老子是你的男人,叫你闭眼你就******给老子闭眼,你是不是个女人啊,老子爱护你让你不看这些,你还唠唠叨叨个屁,再他妈啰嗦,信不信老子抽你个三天三夜,当我不会打女人?”
这一轱辘的话滚出来后他就后悔了,叶阑珊对他的付出一直是令他感动到感激的存在,曾经他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彼此喜欢就可以,现在他知道总要有一个人付出的,幸运的是,这个人是叶阑珊,所以在他心里,有点愧疚。其实叶阑珊没有嚎啕大哭已经是让人可以击节赞叹了,她大概是对自己太依靠了,所以问自己,求个心安罢了。但是跟那些跌坐在地都爬不起来的李氏子弟比起来,这样的女孩不是已经坚强到顽强的地步了吗。自己不该为她感到骄傲吗?
叶阑珊深吸一口气,她背着赵养卒笑了:“你生气了。”
赵养卒听着叶阑珊平淡里透着郑重味道的话,像露了底牌的赌徒,松垮着身子坐在马上,放开了捂住叶阑珊的眼睛,茫然四顾。
“很高兴呢,你能为了李氏这么生气,还有……”叶阑珊说,“你骂人的时候好有男子汉的气概。”
赵养卒摇摇头:“我也不是真的想骂你,你甚么也没做错,只是,我心里突然……很失落。”
“有小蛮的原因吗?”
“不要提她,”赵养卒说,“不要戳我的伤疤,我现在不想提起她。”
“刚才闭眼的时候,我在想,要振作啊叶阑珊,你不能倒下,你倒下了,李氏就真的完了。”叶阑珊学着以前的赵养卒耸耸肩,“我们要重建李氏,然后集聚力量,最后才是报仇。”
赵养卒像是见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她被一股神圣不可摧的气息包裹着,让他觉得,明明对方就在眼前,却远在千里之外。
“我本来就是李氏下一代族长,如果爷爷真的不在了,那我就应该担负起我应该担负的责任,而不是哭哭泣泣的像个眼泪袋子躲在你的身后,那样那些已经很悲伤的族人会彻底绝望的,我也会辜负爷爷的期望的,他把心血都用在他的后辈子孙们身上,一直希望自己的外孙女能够坚强的像个女皇帝,我不能让他失望,不是吗?赵养卒,现在我以李氏的族长问你,哪怕前路再艰难,哪怕我们的敌人再残酷,你愿意和李氏共进退,同生死吗?”
叶阑珊的声音轻柔,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却让赵养卒觉得有点惊骇。
这是在演戏吗,故事的女主人公因为冥冥中不可测的命运,最终在一个你猜不到的时刻,突然告诉你,她长大了,并且坚强的不可思议,变成了一个很高大很能令宅男们仰望的剽悍御姐。原本这种可喜可贺的事,赵养卒觉得非要放三天三夜的烟花,否则不能表达他内心对此的欣赏,可为甚么会有一种孤单和凄凉的味道呢?
“如果你想让我做你背后的男人,我做不到。也许我的能力做不了那无攻不破的矛,但我愿意做你的盾。只要我还能呼吸,你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除非洞穿我。”赵养卒说。
叶阑珊歪头看了赵养卒许久,看的赵养卒心里咯噔的一跳,她想了想,摇头:“我不需要盾的,躲在盾后面的战士永远不会成长到最强大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才能振兴李氏,以前都没人教我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的,只是觉得吧,叶阑珊今后再不能哭泣了。”
赵养卒想,他应该很喜欢听到这样的女孩说这样的话的啊,可是,为甚么他觉得失落呢,他的眼不敢去对视女孩早已平静下来的如水目光,他扭过头去,一种依附感正离自己而去。
叶阑珊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赵养卒,那双清澈的瞳子里酝酿的不知是甚么,“谢谢你,赵养卒。”
“嗯?”赵养卒一呆,“你说甚么?”
叶阑珊笑着摇摇头。
……
……
“养卒……”
一个声音突然在赵养卒身后大吼出来。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赵养卒听到了这个声音,脑海中一下子跳出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他本来死死的压在心底,不敢去想的。
他吃惊的转过头,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三个人。
叶阑珊看过去,一下子咬住了嘴唇,颤抖的喊:“是小蛮吗?”
出现在两人眼里是三个脏兮兮的孩子,一身破败的袍子上满是雪泥的污点,三人怀里都抱着大堆的东西,有用来生火的木柴,有山野林间说不出名的浆果,还有一个凹了下去的大铁锅,里面是一汪清水,他们三人就那么站在赵养卒眼前,如同刚刚经历过地震、洪灾、干旱、飓风连续摧残的非洲难民。
赵养卒跳下了马,苏秦淮和张仪表也一下子扔掉了手里的枯柴和盛满清水的铁锅,三人拥抱到了一起。
“养……养卒,你……怎么才……才回来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仪表偏过头,乘着赵养卒不注意,抹了抹眼角不知名的分泌物,“回来了我们就有希望了。”
“一切都过去了,有兄弟在这里,”赵养卒搂紧了两人,“那些负了我们的,都将以血偿还。”
三人松开,彼此对望,灿然一笑。
赵养卒转眼望着两人背后那个脏兮兮一脸污垢的少女,她偏着头,正好奇的看着赵养卒,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一头让赵养卒痴恋的红色头发,凌乱的披散在风中。
“绵蛮,相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