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好似传自开天辟地,响彻在每一个李氏族人的心里,在浓郁的血腥气中,勾起了李氏子弟们遥远的回忆,以往他们每一次战斗的时候,都会呐喊这六个字。
“吾命在,吾战在。”
“吾命在,吾战在。”
“吾命在,吾战在。”
越来越多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冲破一切阻隔的力量,所有还能呼吸的人,包括集聚家将奋战的郭子旺、郭幼虎,所有人都抽动胯下战马,遥望着在风中烈烈翻飞的大旗,百川合流而来。
雪狼们还在背后咆哮逞凶,可没有人再去管了,他们像是在完成一个毕生的心愿一样,汇聚在那面大旗下,旗下少年七尺长的长枪,正往雪地里滴着刺目的狼血,少年在额头上抹了一根黑色布条,在满地鲜血的衬托下,红与黑交忖着庄严和无畏。
叶阑珊坐在少年身后,她又一次哭泣了,只是这一次哪怕身临绝境,却笑的那般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本不该一次次流泪,兴许是在他的身边吧,她一生的眼泪都只为他流,直到流干那刻。叶阑珊抬头望着在腥风血雨中翻飞的大旗,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听见了不屈的呐喊,她知道最后一次冲锋将要到来,胜者生,败者亡。
小时候女孩幻想着成为一个侠客,在北疆茫茫草原上流浪,她就这么一匹马、一杆枪、一个人,走到那里流浪到哪里,管世间不平事,直到自己如男人一般死在仇家罪恶的寻仇中,可等到大了,她知道自己要肩负的是一族的重任,有时候她为这个神圣的使命感到自豪,但更多的时候,女孩子只是感觉彻骨的疲惫,她爱她的表妹,但更羡慕她,能像一个真正的女儿家,绣着自己的嫁衣在帐篷中,等待自己未来的丈夫掀开帘子的那天。可在这一刻,曾经的羡慕烟消云散,她爱上了这刻,和这个少年,一起呐喊着“吾命在,吾战在”,冲向不可测的命运。
“爱你,就在漫长的时光里和你一起成长,在人生最后的岁月一同凋零,这才是我叶阑珊的爱啊。”
少女喃喃低吟着扬起了手里的枪。
“吾命在,吾战在。”
……
……
人群汇聚在大旗下,赵养卒甚至连简单组织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是调转马头,像远处而去,那里是一个斜坡,只要冲上斜坡,就能突到山顶。没有人发出疑问,他们果断的跟随着大旗,风一般不顾身后追击的雪狼,策马向斜坡上突刺。
岳铭这个时候心定了下来,他夹在在人群中,奋力的抽动战马,此时抬头,才注意到在高高的峡谷山顶上,不知道甚么时候临立一匹很不同寻常的雪狼,它独眼,身上的皮毛也一点都不光滑,满身伤痕,并不随同群狼一起进攻,让人毛骨悚然的血眼只是冷冷的俯视着峡谷内的屠杀,如同君王一样,带着天生的不可侵犯。
“是狼王,是狼王啊。”
岳铭终于尖叫起来,他明白了少年汇聚众人不顾一切冲上斜坡的意图,他是要斩杀狼王,狼王一死,这些看似不可抵挡的存在,就会像一阵烟尘,自己便会消散。
“斩杀狼王。”
发现狼王的并不止岳铭一人,人群中很快响起了呼喊,这一声像是惊雷一般炸在每一个人的脑门上,所有人都脑袋一清,如同看到了生的希望,笨向群狼中最可怕的存在。
“放箭!”
郭幼虎大喝,断然下令,走在队伍最后的郭家家将将密集的箭雨抛向了身后逼近的雪狼群,他们也明白了最终的目标,郭幼虎此举正是为了逼退狼群,好为前锋减轻压力,因为他们在后已经看到大批的狼群正从峡谷的另一侧,狂风一样窜上峡谷的峰顶,簇拥在它们狼王的身边。
此时狼群更近,郭家家将们的箭也更准,大批的雪狼倒下,经过这一阵助跑,虽然牺牲了不少人,喂了狼群,但也腾出了时间,让骑兵胯下的马加速了起来,而有了速度的骑兵是可怖的,他们封住了狼群的追击,从容的上了峰顶,那里是一片并不算开阔的平地,只能允许十来匹马并行。
可惜这只是到了峰顶,赵养卒才发现的,而在对面,众人放眼望去,狼王周围却聚集了大批逡巡徘徊低吼的雪狼,而另一侧,成百上千的雪狼正不断涌上来,这意味着,想要斩杀雪狼王,就必须用添油战术,不断的推进,更意味着,会死很多人。
此时黑风峡谷,裸露出来的黑色的沙砾,一小半被李家黑色覆盖,另一半已经完全被饿狼斑驳的雪白色所覆盖,那些狼矮着身子冲他们咆哮,似乎在威胁他们远离自己的狼王。
那匹独眼的雪狼王被簇拥在狼群中,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头成年的大黄牛,剩下的一只眼中冷漠而嗜血,它也不退,只是猛地一声低啸,啸声过后,成群的雪狼蜂拥的扑了上来。
“射!”赵养卒高一震手里的旗子,身后大批的羽箭,越过少年的上空,如同仙人打翻了酒杯,泼洒进人间的一场雨,覆盖向狼群,可惜到了狼王前的时候,箭力已衰。不过对于冲过来的雪狼,却是一场灾难。
不知道多少雪狼倒下,剩下的又盯着箭雨继续冲锋,地上躺下的狼尸越来越多,可狼群却丝毫没有却步的迹象,赵养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头也微微慌了起来,箭,不多了啊。
“我需要一个人,带人冲上去,打开一条道。”赵养卒的声音很冷,比风中咆哮的狼嚎声还冷。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第一个冲上去,注定要葬身狼腹,此战胜与不胜都将与他无关,那时他的血早已冷去多时。
“我带人冲上去,”一个强悍的汉子越众而出,他一手举枪,一手举棍,“养卒少爷是此战的主帅,还请退后。”
“岳铭吗?”赵养卒轻声的念叨。
“如果有不怕死的,就跟着我,杀了那头妖狼,”他没有等赵养卒答应,大喊着拍马而出,赵养卒身边最前的九个骑兵,一愣过后,默默的策动战马,追随着岳铭的马后,并骑突进了狼群,风中只传来一阵无畏的呐喊,“吾命在,吾战在。”
“嗷呜!”箭雨停了,群狼咆哮,面对眼前生物的挑衅,这群骄傲的猎手吹起了了死亡的号角声。
岳铭和身后的九名勇士感到一阵冷透骨头的腥风袭来,携着爆烈十倍的死亡气息,在心底冲天而起,无边的恐惧从四周袭来,他们只有呐喊着最决绝的口号,冲向死亡。在他们身后,另外十骑紧随其后,在十骑后,又是十骑……越来越多的人从赵养卒身边策马而过,他们甚至连回望一眼也没有,就那么奔向不可测的命运,趴在少年背后的叶阑珊,隐约听见了一股骨骼交错的声音,她猛然醒悟,那是少年在死死的咬紧自己的牙关,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少年身体的微颤。
“今日我才算是明白啊,何为慈不掌兵,就算明知道你的命令会让很多活生生的生命死去,但是该丢下的令箭却一个也不能少,这就是为将者的无奈,战争的残酷,”赵养卒眼睛朦胧的望着冲锋的背影,“只为了救更多的人啊。”
“杀!”岳铭的左手被一头巨狼深深的咬断了,滋滋的伤口正疯狂的向地上汩汩的流血,他举起手里的木棍,使劲平生最大的力气抡出最后一棍,“吾命在,吾……战在。”
随后一股腥臭的血气在他的耳边翻滚,一阵窒息敢包裹了自己,之后一痛,这个汉子甚至没有留下甚么遗言,就这么被咬断了脖子,他胯下的战马还在奔腾,带着他无头尸体冲向了狼群。他身后李家子弟,曾经也自负勇力,但在群狼的扑杀中,却像断了翅的鸟儿,笔直的从空中摔落,在他们的身后,又一队接替而上,用彼此兄弟朋友的尸体打开一条通往希望的大道。
面对人类的反扑,狼群又一次爆发了,它们蹦跑的更快,撕咬的更凶狠了,把一批批冲过来的骑兵生生的敲断了进攻势头,凶猛的进攻又一次把用生命推进的进程重新压了回去,有些骑兵战力高人一等,彼此合作,铁蹄铮铮,斩杀了不少的雪狼,可最终还是被前赴后继不计其数的雪狼吞没了,坠落尘下。
赵养卒已经无法计算有多少人从自己身边冲出去了,他只看见一件件黑氅落下,一匹匹战马失去了主人,被狡猾的狼群逼着掉下了大峡谷,他感觉疲惫了,无数次临死前呼号声让他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他今年才十二岁啊,第一次见过这么多死人,因为他的命令。
他抬头,瞬间,他看见了对面朝自己望来的那双血色的瞳仁,那是雪狼王的眼睛,他们隔着彼此拼杀的族人对视着,赵养卒甚至有一种错觉,他觉得雪狼王正在蔑视的对自己笑,一个畜生在嘲笑自己?
“下一队,上,”赵养卒猛然举起旗子,冷喝了一声,这一刻谁也不曾注意,赵养卒纯黑色的瞳仁透出来的残忍竟不下于狼王,“下一队,你们要斩杀雪狼王,我要收藏这畜生的眼睛。”
赵养卒的背后,李家的战马一个个越过少年而过,没有一个犹豫,那六个字一声声的在赵养卒耳边响起,赵养卒血热了,心却冷了,这就是杀伐决断,这就是战场,勇敢的人不一定能活着,但懦弱的人一定得死。他回头看了一眼,恰在此时他看到了郭子旺,这个来自中土的男人平日里的孤傲已经不见了,披散着头发,嚎叫着挥刀,跟在队伍身后包抄己方的狼群相互攻杀。他对这个叫郭子旺的男人一直很不舒服,总觉得这个男人看别人的眼神,总透着冷漠,不近人情,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尽管冷漠,可也是有热血的男儿。
“下一队,我来。”
不知何时,郭幼虎一个人出现在赵养卒的跟前,这个喜欢和赵养卒抢点心的男人笑的很释然:“我知道我们没有退路了,而我,不想做一个躲在别人后面苟且偷安的男人。”
郭幼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又笑了起来,“我突然觉得你们北疆的男人,就像烈酒马刀一样,比中土的那些要强,这让我很不甘,我们中原的汉子,血,同样是烈的。”
赵养卒看着他的眼睛,桀骜,那是股平日里深深藏起来不肯示人的傲骨,在这个时刻铮铮作响。
“我和你一起。”赵养卒笑了起来。
“胡说八道,你是主帅。”郭幼虎冷厉的叱了一声,没有一点开玩笑。
赵养卒表情也很郑重,同样没有一丝玩笑的味道,他指着身后:“现在局面已成,我这个主帅有没有都一样,不再需要人指挥了,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并肩,一起生,一起死吧,你不说我们北疆的男人骨子里流的是烈酒和马刀吗?我也不例外,我是他们的一份子。此刻,这片战场,没有主帅,有的只是战士,没有人例外。”
“你还是个孩子,”郭幼虎如此说,又开心笑了,“可你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他伸过手紧紧抓住赵养卒手里的大旗,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请允许我这个客人也和你们一起呐喊。”
“吾命在,吾战在。”男人大吼,犹如旷野中响起一阵虎啸。
赵养卒手按在胸前,调头目光深邃的看着远处不断咆哮的雪狼王,低沉着声音:“吾命在,吾战在。”
雪狼王的咆哮声变得越来越暴躁,它感受到深深的威胁,可它是骄傲的狼王,在战斗中,决不允许它退后半步,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家突进的勇士们,仅以双腿夹着马腹奔驰,手中枪棍齐动,爆发着生命最后的强音。随着一个个勇士泯灭了呐喊,突进的队伍离狼王也越来越近,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三丈。凶恶的雪狼群在它们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突然微微骚动起来,它们不明白这群异类生物,为何如此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只是那股无畏一切的气势,让狼群本能的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
“杀了狼王!杀了它!”当最后一个勇士滑落下马,另一个十人队接替了他的位置,对着最后的三丈,发起了誓死的冲锋,而队伍中,赵养卒赫然在内,他的身后,是挥舞长枪的少女,白马贯双枪。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上最后一博了!”赵养卒挥枪,“所有人不必管其他,杀了狼王!不惜一切!”
最后的十丈,赵养卒带着五人不顾一切的从马踏过去,另一边,郭幼虎带着剩下的四人,嘶喊着冲了上去,双向包抄,齐头并进。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这十人而去,那是他们的小姐和少爷,领队和副领队,还有那个喜欢开玩笑的管家,而只剩下最后的三丈,如果连主帅也败了,真的要军心散去,成败在此一举。
赵养卒驾马的左手被一匹窜起的狼咬去了一块肉,可出奇的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狼王的双眼。
对面的骑兵高速接近,狼王低下了头,目光闪烁了一下,它突然后退一步。
狼王后退了,它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从雪狼王眼睛闪烁的那一刻,赵养卒就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它想逃。”
终于,雪狼王胆怯了,它转过了身。
也许下一刻,雪狼王就要淹没在群狼中,所有人的牺牲都做了空,但索性的是,赵养卒抓住了这一瞬即逝的机会。
“阑珊。”
话音落地,一个倩影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单脚踩着马背,高高跃至半空,她身形后仰如弓。
“枪出无回。”
电光一闪,手里的红缨长枪如同箭一样射了出去。
雪狼王来不及闪开了,周围都是其他的雪狼,挤压了它闪躲的空间,它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它纠结有力的肌肉试着酝酿起着足以躲开长枪的力量,然后就感觉一股冰冷的铁器深深的贯.穿了自己,那刚刚续起的力量,也如大江决堤一样流走。
雪狼王那双血色的眼睛,终于,开始黯淡了下去。
如同黄牛一样庞大的身躯,终于,彻底倒了下去。
狼血溅出三尺,直上青天,那盛开如花的血色,惊艳了所有人。
“李龙城,你没有说错,这两个孩子真的拯救了所有人。”郭子旺良久才收回眼神,狼群们抢走了狼王的尸体,烟消云散了,“赵养卒,未来这天下必有你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