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空前的灾难降临李家的时候,行走在去往斋桑泊路上的李家车队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商队的大车头衔尾,尾接头,彼此间用铁链叩死,连成一条长蛇,拉扯的马在前面打着响鼻,低着头向前牵引,崎岖起伏又潮湿的沙砾让行路倍感艰难。商人们、护卫们都骑在备用的驮马上,甩着手里的鞭子,驱赶着拉车的健马快行。
赵养卒这是第一次随队押运,他主动向叶阑珊邀请,走在队伍的最后,初始的兴奋,身为副领队的激动随着一天不停的走下来,也渐渐的淡去,沿途除了堪堪白雪,就是白雪下裸露出来的灰色的沙石,单调的色彩,看多了多少也有些视觉疲劳的。没多久,赵养卒就有点后悔了,本来他申请这个押队殿后的事,是想主动承担一些责任,不让人说自己这个十二岁的副领队浪得虚名,可真的在队伍最后,赵养卒又快疯了,他有点想苏秦淮、张仪表了,平时在一块彼此互相打屁,顶嘴的顶嘴,嘲笑的嘲笑,打打闹闹的一刻不停,有时候也觉得闹,想一个人待会儿,可如今真的一个人闷头赶路一天,又实在郁的慌,一路上,赵养卒都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个哈欠了。
他看了看走在队伍前面,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的女孩,目光有点游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赶路中众人又都懒得说话,枯燥乏味的很,赵养卒也就尽情的挥动自己想象的翅膀,任由自己胯下的马低头跟进,他在想,要是叶阑珊活在自己那个时代,以她那个性子,想必会是个学生会会长,再不济也得是个核心骨干甚么的,等到了夏天,每天穿着黑色、白色、彩色的丝袜,踩着高跟,戴着黑框的眼镜,啪嗒啪嗒的走进教室,那一定能让班上那些牲口流一地鼻血,要是胸口再露个沟甚么的,怕是眼珠子都得掉一地。再想想李绵蛮,那样的女孩子,害羞善良美丽情怯,还是做小三吧,不会闹出甚么事,说不定生孩子都自己付钱。
正想着,一双有力的大手,一下子拍在了赵养卒肩膀上。
“啊!”赵养卒低低的轻叫了一声,扭头看去,发现是郭家那个管家。
“吓到我了,郭管家,”赵养卒仿佛被抓个正着的小贼,稍稍慌乱一下怨气十足的说,“我刚才差点从马上滚下去。”
相处了虽才一天多一点,但仅凭寥寥几句话,郭幼虎也能感觉这个年轻人脾性极好,为人开朗,甚是健谈,此刻见他神情慌乱,不由打趣了起来。
“怎么,刚才在想叶小姐?”
“嗯?”赵养卒假装不懂郭幼虎说甚么,他眨了眨眼,“管家何出此言?”
郭幼虎呵呵笑了起来,他指着叶阑珊:“那个女娃一路上偷偷回头瞅你好多次了,我刚才见你盯着叶小姐背影傻笑好半天了,你看,现在嘴角还有口水呢。”
赵养卒一惊,心虚的赶忙擦拭了嘴角,却发现根本没甚么口水,知道上当了。
“哈哈哈,”郭幼虎似乎终于发现让他可以添些乐子的事了,一脸得意的笑了起来,“还装傻?刚才说不定就在想怎么把人家叶小姐勾搭上手呢。”
赵养卒翻了个白眼,极度无语,他瞄了一下郭幼虎,三十出头的样子,果然甚么大叔的最有爱了,也最猥琐了,自己只是稍稍畅想一下叶阑珊高跟丝袜眼镜娘是个甚么风姿,仅此而已,心里可是纯洁的一塌糊涂。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郭幼虎晃了晃手里的蓑衣、斗笠,“看着天气,怕是待会要下大雨,叶小姐吩咐给所有人分发雨具,这不,我亲自给你这个副领队送来了。”
赵养卒下意识的抬起头,已是夕阳西下,血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落日一小半已经淹没在地平线下,再过一个时辰,怕是最后一抹光线都要被吞没,那时,夜幕就真的降临了,夜晚的北疆风冷如冰,若是再下上一场雨,赵养卒连骂一声老天爷的力气都懒得废了。
戈壁滩的天,孩子的脸,正说着,天色突然就变了,竟下起了暴雨来。
“老天爷,没搞错吧?这戈壁滩上也能下这么大的雨?”赵养卒赶紧手忙脚乱的穿上蓑衣、斗笠。
再抬头看天时,铅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集聚而来,浓厚的铁灰色云彩,终于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线光明,天空漆黑的看不见一颗星辰,瓢泼而下的雨流则像沾水的银色鞭子抽在每一个人脸上。所幸在场的人除了赵养卒外,都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赶忙停下赶路的车,火速的支起了十来个宽大的帐篷,所有人都进去躲雨。
赵养卒扫视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帐篷,要不是这些特制的大帐篷,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连夜赶路简直不可想象,赵养卒不得不佩服,确实是经验老道,原来按自己的想法,应该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帐篷,像是野炊一般,到睡觉的时候大家一一打起帐篷,现在再一想,就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这是生意,也是行军,哪有那么惬意,八九百人的大队伍,每个人都带上一个帐篷,需要占用多少的资源,现在像这种特大的羊皮帐篷,大是大了点,可只需要带上十来顶就完事了。
一阵清香飘来,打断了赵养卒的沉思,队伍里唯一的女孩子来到了赵养卒身边。
熟悉的香味让赵养卒不需要抬头就能知道来人是谁,他本能的往旁挪动一个位子,不得不和身旁那个猥琐的郭家管家贴着坐,被郭幼虎那股冲天的脚臭味一熏,少年一阵窒息。原来郭幼虎嫌鞋里有雨水不舒服,干脆脱了凉快,其他人碍着管家和一旁闭目的大爷在,没敢如此放肆,要不然,赵养卒怕是宁愿去外面淋雨,也好过被七八十个似乎一辈子没洗过脚的猛汉熏死,他感觉很无奈,不过叶阑珊接下来的动作就令赵养卒没时间无奈了。
“小蛮让我带给你的,”叶阑珊不满的坐在赵养卒身边,“记得分我一点。”
赵养卒眼睛一亮,他接过叶阑珊递过来的小木盒,那是一个红色的橡木盒,上面没甚么精美的花纹,朴素简单,不过赵养卒却心潮澎湃起来,他打开一看,顿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出所料,里面正是李绵蛮特地为他做的爱情点心,个个精美的像是一件艺术品,赵养卒痴迷的拈起一块莲蓉酥薄饼,透着帐内微微的烛光,橙黄色的酥饼竟有些透明,赵养卒刚要把这无与伦比的美味放进嘴里,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夺了去,赵养卒看着手的主人,顿时又翻了个白眼。
“好吃,真好吃,”郭幼虎一口吞下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两眼放光的看着叶阑珊,“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叶阑珊当着赵养卒的面毫无廉耻的撒着慌。
“不像,”郭幼虎撇了撇嘴,“看你的样子,你也做不出这么精美的点心,估摸着浣衣这种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好。”
叶阑珊心头怒起,死死盯着一脸满足的郭幼虎,却说不出话来,她从小到大,确实没有自己洗过衣服,这点心也着实不是自己做的,可是自己毕竟是领队,有必要当着赵养卒的面说出来吗。
“女孩子只要会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的可以慢慢学,前者才是关键。”
赵养卒不忍叶阑珊难堪,毕竟周围不少李氏族人已经低笑了起来,他们可是了解自己家这位大小姐的习惯,绣花针到她手里,比泰山还重上三分呢。
叶阑珊脸上一红,心里微乱,也不去反驳郭幼虎了,只是低声说:“你真的如此想的啦。”
赵养卒伸手揉了揉叶阑珊的头发,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此刻的眼神竟是那般痛惜。
“喜欢吃就都给你,不过吃的时候要小心点,有的人可是练就了江湖上失传几千年的无影手,不要被人抢走了。”
叶阑珊甜甜的答应一声,也不管别人的目光,往赵养卒那里又挪了挪屁股蛋子,接过小木盒美美的吃着,一边吃还不忘一边偷看某人,那满足依恋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来。
“小子真够吝啬的,拿了我们那么多佣金,吃你一点点心就这样。”
啧了啧嘴的郭幼虎甚是不满,可又忍不住多看了叶阑珊一眼,看她小口小口的吃着,这位郭大管家有点急了,按这个吃法,要多久才能吃完,还不如让自己来,三口并作两口就解决了,岂不是痛快?
“阑珊,慢慢吃,不要急。”赵养卒眼神闪烁,这一刻,旁人也不知道少年在想甚么,反正他那双纯黑色的眸子也看不清甚么。
“嗯。”叶阑珊幸福在旁边应了一声,像个小媳妇一样乖巧,不少偶见此景的李家子弟,赶忙摸了摸头,难道是淋雨发热了,怎么眼前出现幻觉了。
“幼虎大哥是从中原来,我听说这些年中原很乱,生意一定不好做吧。”
郭幼虎诧异的看了一眼赵养卒,“怎么,想套我的话?”
赵养卒坦然的摇摇头,“只是想有一天回中原看看,先打听一下时局,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
郭幼虎没有说话,赵养卒却状似无意的道:“阑珊,给郭大哥留一点,至于留多少,就看郭大哥了。”
叶阑珊此刻就跟没长脑袋一样,赵养卒说什么,她就是甚么,没有一点异议的点点头,甚至一口都不吃了,全留了下来。
郭幼虎有点佩服这个少年了,果然有趣的很啊,很对他的胃口,他早就听人说这个少年是李氏的赘婿,如今看来少年志向不小,竟有把未来的李氏族长也勾上手的养子,姐妹通吃啊,好大的胃口,有自己当年年少的风采。微微沉默了一下,郭幼虎道:“现在中原说乱也乱,说天下承平也不假。”
“还请幼虎大哥详说。”赵养卒递过去一块点心,郭幼虎就跟真的老虎一样,一下子夺过来,猪八戒吞人参果一样一口吞下去,煞是满足。
“说它乱,乱的是人心,”郭幼虎思索着措辞,“说天下承平,不过是风雨欲来风满楼,明眼人都看出,这大元的天下岌岌可危,现在的平静不过是暴风来临前,各方势力都在酝酿最后的爆发而已。”
“那大元朝廷就不管?”
“管?谁管?”郭幼虎突然冷笑了起来,“哪怕就是真的造反了,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也懒得管,还把自己当成百年前纵横无敌的铁骑呢,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罢了。”
“郭大哥也准备造反吗?”赵养卒道,“这里是北疆,天高皇帝远,就是你此刻登基称帝,也没人管你。郭大哥但说无妨,像郭大哥这样神秘的客人这几年我们江南部落接待不少,说起来,我们都是汉人,乐见事成。”
郭幼虎侧目望了望赵养卒,却没有依言说,只是似有意似无意的道:“小兄弟,这个天下很大,而北疆太小,外面的英雄很多,有机会不妨出去走走,等错过了风云际会的时候,再强的龙也得浅水游,再恶的虎也得趴着。”说着,郭幼虎伸了一个懒腰:“好吃的东西不能多吃,那样以后就吃不下糙食喽。”
赵养卒有点失望,他知道这个自己来到的这个时代是元末,当今的皇帝名叫妥懂·帖木儿,丞相叫脱脱,剩下的他就没听到甚么了,自己耳熟能详的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常遇春的,还有那个以秒杀将军为乐的旷世猛将张定边,一个都没看见,也许正如郭幼虎所说,自己被困在这贫瘠的北疆了吧。赵养卒唏嘘的回过头,却正好对上叶阑珊的眼睛,叶阑珊的眼睛漂亮,也很亮,水汪汪的,赵养卒甚至能在里面发现自己的剪影,就是此刻和自己对视时,忽然有点不自然。
“还有没有了,也给我吃点。”
有点尴尬,叶阑珊又把整个点心盒子推给赵养卒,“都给你。”
看着叶阑珊揉着自己的肩膀,赵养卒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当初叶阑珊被赵腾蛟打下马来,可受了不轻的伤。
叶阑珊揉着自己肩膀,也许是因为下雨天吧,受伤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揉着揉着又想起了那一天她在马下,他在马上,她愤怒望着他清澈没有一点涟漪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叶阑珊突然有点心烦,她很少对一个人心烦的。
“你肩膀那里还痛吗?”赵养卒低头在女孩耳边轻声说,那吐出来的气体喷上女孩的耳朵里,痒痒的,弄得她心里也跟着痒了起来。
叶阑珊嘟嘟嘴说:“痛,很痛。”
赵养卒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恨不恨我?”
“恨。”叶阑珊有点赌气的看着他。
“难怪你这么死命的掐我呢。”赵养卒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时,叶阑珊细嫩的手伸了过去,死死的在赵养卒的胳膊上变着法子的拧着。
叶阑珊也愣住了,她也有点奇怪,自己甚么时候就掐了他了,兴许真的是恨极了这个混蛋吧,看着那么聪明,怎么对着自己,就是块纯粹的大石头,一点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想着想着,叶阑珊老是摆脱不了失落的感觉,这让她又烦躁起来,却又不能在这么多人都在的时候发火,就扭过头去,不理赵养卒。
直到这个时候,赵养卒才终于敢仔细看女孩。
赵养卒不是傻瓜,他以前不了解,那也许是被对李绵蛮的迷恋所蒙蔽了,等和李绵蛮建立关系后,他也从迷乱中跳了出来,看懂了一些事。何况,叶阑珊还是很漂亮的,至少那晚在演武场看到叶阑珊白白嫩嫩无丝毫瑕疵的****的时候,赵养卒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确实觉得叶阑珊的胸部弧线极其的好看,嫩的近乎透明,虽然白天想的是李绵蛮,可夜里偏偏做梦,梦到都是叶阑珊,这是赵养卒心里的秘密,他谁也不肯告诉。有时他自己也疑惑,难道自己真正爱的是她?赵养卒迷茫,没有头绪。
就像第一次看见叶阑珊的时候,她柔软的黑发被扎起一根长长的马尾辫,几根青丝被雨沾湿粘在额前,倔强的女孩抱膝坐着,显得别样的楚楚可怜。赵养卒低头看着婉约的长发落在叶阑珊雪白的脖子上,他第一次发现其实女孩的头发不比李绵蛮差的,一样好看。也是第一次,他开始正视这个女孩的美丽。
迟疑了很久,赵养卒偷偷的用手把女孩的鬓发拈起。
叶阑珊的眼睛偷偷睁开,她听见赵养卒竟然破天荒的叹了口气。
一边的郭幼虎也看见了赵养卒很贼的碰了碰叶阑珊的头发,这一次他没有咋咋呼呼的拍赵养卒的肩膀,只是愣了一下,就闭上眼继续睡觉了。
“你喜欢我吗?”
叶阑珊的声音轻的似乎只有女孩一个人听见,可是偏偏赵养卒听见了,他捻弄的手不可抑止的一颤,这一颤也让叶阑珊明白了,他听见了。
长久的安静,赵养卒收回了手,令人窒息的死寂,赵养卒从来都不是情场上的健将,生前如此,生后亦如此,他的爱,太纯粹,太深沉,这样的爱,注定在一个特地的时候,伤害别人亦伤己。
也许,老天爷感受到了赵养卒的尴尬,一阵骚乱,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前方突然混乱了起来,久久不息。
“出事了。”
郭幼虎第一个睁开了眼睛,猛虎一样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