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还没有像唐宋那样的纸钞,三千钱都是分量十足的黄铜铸成,十分沉重,压得马鞍都有些变形。刘聪心疼这匹刚得到的大青马,下马步行,牵着马前行。马上的少女虽然脸面脏污,发鬓散乱,但惶惑之中仍有一番淡雅雍容的气质,一袭白衣高坐马上,乍一看上去,为她牵马的刘聪反倒像是一个伴随大家小姐出行的马奴护卫似的。
刘聪还没有发现自己尴尬的处境,犹自嘿嘿傻笑,沉浸在一夜暴富的快感中。
嘚嘚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刘聪漫不经心的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前方数骑正冲着自己迎面而来,却没有太在意。那几骑离自己还远,路这么宽,只要对方不是骑术生疏到极点的新手,总能让开的。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避让的意思,横冲直撞的向前冲来,刘聪千钧一发之际拉着马险险的避开,错身而过的疾风迎面扑来,刮得脸面生疼。
刘聪惊魂未定,顿时怒不可遏。连人带马冲来,力道何止千斤,如果避让不及,便是一个殒命当场的结果。方才与数十黄巾贼厮杀都没有如此危险,没想到好好走在路上却险些丧命,如何能不怒!
“你眼睛瞎啦!”两声怒吼同时响起,双方都是一愣。
“算了!”一旁一名骑士拉住了自己冲动的同伴,努嘴示意他注意刘聪马鞍旁的弓和兵刃。
“西凉军!”那出声怒叱的骑士也是一愣,眼中便有了退缩之意。
刘聪眼眸一敛,已然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鲜衣怒马,旁若无人,在河东如此嚣张便只有卫家这样世家大族豢养的豪奴了。
刘聪勇则勇,但绝对不是没有脑子,在汉末这样世家权势即将达到巅峰的乱世,寻常人招惹他们无疑是自寻死路,这不是仅凭个人勇武便能抗衡的。若是平时,刘聪也不怵这些豪门家奴,只是此时在他的马上还捆着一个黄巾头目,最要命的是他还不打算将这个朝廷重犯交出去,包庇叛贼,一旦被查了出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考虑清楚,刘聪便有了退让之意,微微一笑,也顾不得怜惜马儿了,翻身上马,驰骋而去。冲突的双方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马上的白衣少女看到两名卫家家将时黑眸一亮,樱唇微张,随即却更快的闭上了,臻首低垂,让额前乱发遮掩了容颜。
两名卫家家将见刘聪主动退让,不禁松了口气。
先前斥骂的骑士觉得失了颜面,忿忿的道:“西北蛮子,有什么好嚣张的!”
那较年长的骑士劝道:“西凉贱民,自然不能和我们河东卫家比,不过凉州军虽然粗鄙,但倒也真有几分勇力,现在群龙无首,家主正想招抚他们,好让我卫家实力更上一层楼,你我千万不可冲动,坏了家主大事。”
那骑士目光在白衣少女和被缚得跟粽子似的黑脸汉子身上梭巡而过,不屑的道:“西凉军军纪愈发败坏了,连掳良为奴这种事都干得出,把我河东风气都败坏得不成样的。若家主真能收复这些蛮子加以管束,倒是我河东之福了。”
“家主宅心仁厚,要我说倒不如把他们杀个干净。”年轻骑士面色阴沉,狰狞的说道。
“哈哈,若家主一声令下,我卫府家将自然杀这些蛮子如屠狗一般!”年长骑士大笑纵马而去,当真是潇洒豪迈,快意侠气无比。
……
刘聪由北门入城,身后缀着一匹良驹、一位美人、一条大汉,美人梨花带雨,神情惊怯,大汉被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但守门的军卒仿若未见,一脸热情洋溢的迎了上来:“哟,刘爷回城啦,今天收获可好。”
“好,好!”刘聪敷衍了两句,随口问道:“可知我家兄弟在何处?”
那军卒脸皮抽搐一下,涩声道:“卓爷、高爷正在城西酒肆中寻张家公子的晦气。”
“哦,在找张泰的麻烦?这个热闹可真要去看看了。”刘聪脸上闪过一抹坏笑,意味深长的说道。
“大爷您可千万不要说是小的告诉你的,张家虽然奈何不了您,可是随便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小的,我还指望着这身皮养家糊口呢!”军卒苦苦哀求道。
“不过就是卫家的一条狗而已,看你那点出息,好歹是堂堂官军,怎么没点骨气。”刘聪取笑道。
那军卒知道他是在调笑,也不回答,只是苦着脸望着刘聪。
“好啦,好啦,你为我们兄弟通风报信这么多年,我刘聪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怎么会做忘恩负义的事情呢?你放心好了!”刘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不敢当刘爷一个恩字,只要刘爷……”话还没说话,就被马蹄扬起的灰尘堵了回去。
“这帮活阎王,不知道哪天老天爷才能开眼,收了他们。”军卒嘴里不满的嘟囔道,突然心心中一惊,紧张的四处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彻底安心。
另一个老卒慵懒的靠在城门口,连刘聪过来也没有丝毫动静,仿佛睡熟了一般,此时却突然睁开浑黄的眼睛,望着刘聪策马而去卷起的烟尘,心中狠狠的骂道:“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使劲的打,打出狗脑子才好。”
刘聪家住城西,虽不是什么闹市,但隔壁就是一家颇有名气的酒肆,来往客人不断,喧声沸天,热闹得很。
此时更是人声鼎沸,酒肆的老板董家大郎额头上满是汗水,站在一张桌子前不停的向对峙的双方说着好话。
一个锦衣少年一脚踏在桌子上,扶着腰间长剑,半是挑衅半是威胁的说道:“张泰,这杯酒,你是喝还是不喝。我家铃兰姐姐的屁股是那么好摸的,喝了这杯酒,留下身上的钱,我们这过节便算了了。否则等我家老大回来,要是知道你动了他的女人,这事可就不能善了了。”
一旁的美貌胡姬本是满脸愤懑,听到那俊美少年粗野的话语,脸色先是一红,接着目光却黯淡了下来。
那俊美的锦衣少年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是仰着头,挑衅的看着对面的那个白胖少年。
对面的胖子也就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好勇斗狠的年纪,虽然性格懦弱,但如何能忍下这口气。看着酒樽中漂浮的白色唾沫,张泰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仗着身边有几个家仆护持,硬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低声道:“卓王孙,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大爷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欺人太甚,高仲!”卓王孙长身玉立,拍手道。
“让开,让开,这些污秽物泼到身上小爷可不管。”高仲人还没到,一股恶臭早就穿过人群,飘到酒肆之中,围观的人群仿佛被刀劈般骤然分开,只见一个矮胖壮实的少年提着一个漂着黄白之物的木桶向酒肆中走来。
董家大郎看到这一幕,心中一梗,哀叹道:“完了,俺这一天不用做生意了。”
阵阵恶臭传来,楼中食客如何还待得下去,趁着董大郎瘫在地上没反应过来,大多账都没结直接溜之大吉,只留下一屋子捂着鼻子看热闹的看客。
高仲虽然身量不高,但肥壮结实,满身横肉,和张泰那种虚胖可是不同,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当真是当山贼路霸、欺行霸市的好材料。只见他袖子一卷,露出一双肌肉虬结的胳胳膊,向张泰晃着拳头道:“要么喝酒赔钱,要么两位爷今天就舍下身段,伺候你张大公子好好的洗个头。”
张泰看着那桶黄黄白白热气腾腾的污秽之物,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在看自己身后的家仆,畏缩在后面,神情比自己还要不堪,知道今天场子找不回来了,一咬牙,伸手向那樽混着唾沫的醪酒摸去。
“卓王孙,高仲!”就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张泰手中那与嘴唇越来越近的酒樽时,一声清喝打破了场中的寂静。
“哪个不要命的敢直呼小爷名讳!”还没等高仲蹦起来,头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下。好在他皮糙肉厚,也不觉得痛,转头怒视给了他当头一棒的卓王孙。
卓王孙白了他一眼,道:“是老大来了。”
高仲转怒为喜,高声嚷道:“老大你来了正好,正赶上看张泰的笑话。”
张泰脸色由青转红,脸上的怒意勃发,“砰”的一声将酒樽顿在桌子上。
卓王孙斜着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怎么,你敢不喝?”
刘聪分开人群,正好看到张泰一脸怨毒的望着自己,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奶奶的,又不是老子逼你喝的。
在看到刘聪的一霎那,张泰心中积攒的一点勇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城西四恶,张泰好色贪财,高仲好勇斗狠,卓王孙诡计多端,刘聪则是胆大包天,传说多与亡命徒来往,包庇朝廷重犯,杀人掳掠,无恶不作。四人之中,就数刘聪最惹不得。
张泰一口饮尽杯中残酒,从怀中掏出钱袋放在桌上,向一旁的美貌胡姬抱拳道:“铃兰姑娘,小人无知,多有冒犯,这里赔罪了。”
话说完,张泰便头也不回,径直出门去了。一旁噤若寒蝉的狗腿子连忙跟上,一行人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唱得是哪一出啊!”刘聪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卓公子,这钱?”那名叫铃兰的胡姬拿起那沉甸甸的钱袋,怯声问道。
“既然是张泰赔你的钱,你拿着就是!”卓王孙不假颜色,不耐烦的说道。
“谢公子!”铃兰脸色黯然,低声谢道。
“老大,你看到张泰的脸色没有,臭得比得上这桶中的大粪了。”高仲一手指着粪桶,一手捂着腆起的肚子哈哈大笑道。
刘聪捂着鼻子,皱眉道:“你就不嫌恶心,从哪拿来的放回哪去。”
高仲腆着脸憨厚的笑了两声,拎起粪桶向外走去。
刘聪使了个眼色,卓王孙心神领会,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从刘聪进场到离去,酒肆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有混迹市井的浪荡少年心生羡慕,望着刘聪的背影赞道:“不愧是城西赛郭解,当真好个威风!”
瘫倒在地的董家大郎一骨碌爬了起来,骂道:“好个屁,老天爷呀,你真好没良心,我董大郎这样的良善百姓,怎落得个与恶人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