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自家首领向着可怕来敌迎面而去的宽阔背影,粗野的叫骂声戛然而止,疯狂喧躁的黄巾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眼前一阵恍惚,仿佛才从什么可怕血腥的噩梦中醒来。
望着身上为了夺马或单纯是因为绝望而杀向同伴时溅上的鲜血,幸存下来的众人心中既恐惧又恶心,肚腹中一阵翻腾,直欲呕吐,更有人因为在方才疯狂混乱的厮杀中误杀误伤自己亲朋好友而开始痛苦内疚的大声哭号,再看到周头领为帮他争条活路而单枪匹马去直面那梦魇般可怕的对手,不由纷纷自惭形秽起来。
看着那飞奔如风的一人一马,众人本来已是死寂一片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杀啊!”一个面上稚气未脱的黄巾少年激动的握紧了手中沾血的长刀,刚追着那个伟岸的背影向前冲了两步,无情的一箭便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更将众人刚刚凝聚的一点士气击得粉碎。
众人只能将希望又再次寄托到头领身上,只是这仅存的希望又再次被现实所粉碎。疾驰中的奔马固然不容易射中,但迎面而来的目标相对而言就容易得多,更何况是对这样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来说,简直是自寻死路一般的举动。
黑脸汉子紧紧贴伏在马背上,惊险的躲过迅若闪电的一箭后,又有一箭撕开春风,惊艳的射中了跑动中不断上下起伏的马头,破开厚实坚固的颅骨,深深的插入脑中。只此一箭,生命力远比人类旺盛的战马便仿佛肉山般轰然倒下,将马背上的骑手甩出去老远。
身后的黄巾众人大声惊呼,竟然是出奇的一致。
看着那具倒伏于地的高大身躯微微耸动了一下,众人转悲为喜,一声下意识的欢呼刚刚发出了半声,便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截断,惊魂未定的众人惊恐的望着不远处那个尚在微微抽搐的同伴尸体,纷纷四散躲避,高声怒骂起那个阴险卑鄙的弓手来。
黑脸汉子晃了晃脑袋,听到身后众人色厉内荏的叫骂声,不由苦笑起来,巨大的冲击让他脑袋还有些晕眩,胸腹间更是疼痛难忍,显然方才那一摔已经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强撑着手臂支起身体,胸腹间便是一阵剧痛,黑脸汉子气力不继,重新摔倒在地,嗖嗖的风声从他的脑后掠过,让他心中一寒,伸手一摸,便揪下了一茬断发。
黑脸汉子心有余悸的望了眼阻挡在自己和那神秘弓手之间的巨大马尸,心知若不是这道屏障刚好阻挡了对方的视线,自己早就暴露在了对方冰冷的箭锋之下。
他少年从军,自认见识过很多可怕的对手,武艺高超的有之,箭术精绝的有之,但还没见过这种躲在暗处专门向人放冷箭的对手。以往他对于这种藏头匿尾的小人只会嗤之以鼻,但此刻真正对上这种不求名誉只为杀敌的冷血杀手,才发觉自己竟然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无力感。
黑脸汉子透过马腿间的缝隙向外窥去,发现离那弓手可能藏身的树林仍有数十步的距离,即使以那人惊人的射速,也不过能在他奔袭到足以近战肉搏的距离前再发出三四箭而已,当然,这是在对方真的藏身在那里的前提下。
听到背后越来越难听的叫骂声,黑脸汉子也有种骂人的冲动,他现在愈发肯定来敌只有一人,若是大家一拥而上,自己何至于落入这样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
看着已经被对手强大箭术吓破胆的残卒们,他几乎没有再继续搏杀的勇气,自己就是在为这些懦夫而舍命搏杀?
黑脸汉子深吸了口气,将这些纷乱的念头赶出脑海,匍匐着向前方的马尸爬去,对身后陆续传来的惨叫声置若罔闻。
终于,他来到了横亘在他和那神秘弓手间的马尸前,随手摘下挂在鞍边的兵器,他自己的佩刀方才坠马时不知道遗落何处,现在手上这把是死鬼杜远用来马战的厚背大刀,若是一般人使用,或许稍显沉重,但在他手上去轻若鸿毛。
一刀在手,黑脸汉子心神稍定,不过他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这柄刀。将刀仔细的绑在腰间,他的目光投降了面前正在汩汩向外冒着殷红鲜血的死去战马。
仅存的四五个残卒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家首领硬生生托起肉山一般的马尸,将它如盾牌般的当子啊身前,待回过神来方才喝了声彩,便又有一名同伴在神出鬼没的箭矢下了帐。
黑脸汉子托着重逾千斤的死去战马踉跄向前,离目标越近,心中越发悲凉。耳边传来最后一名同伴临死前的惨呼,对方便没有再发一箭。他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耗光了箭矢或者没了力气,老练的弓手连续射出数百箭才会力竭,常常也会多备几个箭袋,以对方的冷静老练的表现,有条不紊的射杀了数十名目标,自然不会是初出茅庐的菜鸟。
马的生命力远较人旺盛,尤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加上弓箭的伤害有限,若不是对方凭借那精准霸道的一箭直接破开了战马的脑袋,断不会被区区一箭撂倒。然而即使死去,战马那巨大宽厚的身躯仍是强弓硬弩不可逾越的屏障,即使弓力再强劲,箭镞再锋利,也不可能贯穿厚厚的马尸,伤害到后面的人。
数十步的距离已经被拉近了一般,树林里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他现在只希望对手不要逃走,这样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才不会显得那样徒劳可笑。虽然鞍边还悬着一副弓箭,但一来他不擅长使弓,二来自己暴露在外,对方却藏身暗处,加上箭术远高于自己,自己自然不可能在对射中占到什么便宜,唯一的机会就是拉近距离,无论是徒手还是使刀,他都不怵任何对手,更何况只要进入林中,茂密的林木就是防御对方弓箭的绝好盾牌。
就在他一步一步缓慢的拉近双方之间距离的时候,静谧的林间却突兀传来一声龙吟般高昂的马嘶,一团黑影从林间快速蹿出。黑脸汉子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大吼一声奋力将手中马尸向对方抛去,却被对手一勒缰绳,敏捷的躲过了。
对方却没有逃走,一人一骑静静的停在离他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上,沉默的注视着他,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不虞对手冲上来威胁自己的安全,却又能让弓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一个小小的细节足以表现出对方的老练。
即使以他的神力,将千余斤的东西扔出数丈,也有点吃力,微微喘息的打量着这个与他们纠缠半天的对手,待看到对方那张稍显稚嫩的脸庞时,不由微微有些错愕,然而那双温润如墨玉般的黑眸中冰冷的杀意,却又提醒了自己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乱世之中,即使是孩童也能化身嗜血的修罗,虽然他颇为不齿,但黄巾军中就裹胁着不少妇女孩童,这些半大的孩子拿起屠刀,有时比成人更加疯狂,然而他却从没见过有如眼前这个少年雷霆般凌厉的手段。
黄杨弓,环首刀,标准的汉军配置,然而对方却没有穿那外黑内红的汉军衣甲,而是头戴一顶羌胡风格的皮帽,身上裹着件看起有些不合身的半旧皮裘,将他并不是很粗壮的修长身躯裹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对方的一双眸子漆黑如墨,不掺半点杂质,他几乎要把这人当成是南下寇掠的胡人。
对方身躯并不是十分高大,甚至有些瘦弱,但他却没有半分轻视,毕竟青草白雪间的斑斑血迹尚未冷却,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中,时刻提醒着他眼前这个看似羸弱的少年霹雳无情的手段。唯一让他感到有点安心的是因为要操控马匹,此时对方手中并没有握着弓,然而将它随意的挂在鞍边。
那胡帽少年伸手轻轻抚摸着身下受惊的骏马,灵动眸子扫过黑脸汉子肩上的箭伤,又看了看身后那具被他扔过来的死去战马,露出惊疑不解的神情。
但这稍显弱势的表情转瞬即逝,下一刻那少年呛啷一声拔出自己的佩刀,眼神冷静沉凝,平静中又带着一丝贪婪打量着这个一看就颇为不凡的魁梧壮汉,仿佛一只正欲出击的猛虎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想到今日可能丧命在这个半大的孩子手中,黑脸汉子忽然觉得嘴中有点苦涩,苦笑道:“乡勇?”
黄巾之乱声势浩大,涉及青、幽、徐、冀、荆、扬、兖、豫八州,席卷大半个天下,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朝廷兵力吃紧,地方郡守多有募集乡勇之举,就是地方豪强世家,也大多乘机扩充部曲,招募勇士以图自保。看这少年打扮,不似官军,倒像是临时招募的义兵。
想到自己纵横天下,今日竟然死于无名小辈之手,不待对方回答,他便自顾自的仰天大笑起来,满是虎落平阳的不甘和愤懑。
马上骑士不言不语,虎视在侧,投来的目光仿佛是平静的湖水,兴不起一点波澜。
疯狂的笑声渐渐平息,不知是不是因为流血没有止住的缘故,中箭的肩头有些僵硬,一身武力此时发挥不出一成。从对方骑马从林子中蹿出的那一刻,黑脸汉子知道今日绝难幸免,心中反而轻松不少,此时他也想明白了,对方静候在旁,分明是在等自己将血流干,好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自己轻松拿下。自己如此舍命向前,也不知是真的想在绝境中挣扎出一条活路,还是仅仅想在死前见一见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就覆灭己方数十人的对手。
黑脸汉子落寞笑道:“我今日死于一乡勇之手,是我的不幸,你如此身手,却只是区区乡勇,落魄潦倒,又是谁的不幸呢?大汉如此,何愁我黄巾不兴。”
“痴人说梦!”少年骑士水波不兴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同情,同时握紧了手中环首刀,刀身上有几处兵器互碰造成的破损,却打磨的颇为锋利,可见他平时对自己的兵器也颇为爱惜。
黑脸汉子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反而爽朗的大笑道:“来来,某大好头颅在此,若你有本事的话尽管来取。”
他出言相激,只盼对方少年心性,争强好斗,真的策马冲来,那才方有一线生机,只是对方看起来相当稚嫩,一双少年人特有的澄澈黑眸中却有一丝自己看不透的沉凝老练。
少年那犀利的目光敏锐的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饱经风霜的稚嫩脸庞上露出几分少有的笑意,淡淡说道:“不忙。”
见对方迟迟不肯行动,黑脸汉子才泯灭了最后一丝希望,一直支撑自己的信念一失,便觉得格外的虚弱无力,脑中还传来一阵阵奇怪的晕眩。以自己这样的状态,在空旷的平野中和骑士对抗实为不智。无意中瞥见身后那葱郁的树林,不由一愣,暗叫自己愚蠢。
方才那少年单骑从林间蹿出,绕了个圈,现在反而是自己更靠近那林子些,自己若能退入那林中,对方不追来便可以借着林木的掩护从容退走,对方若是不知死活的追来,林间重重障碍便可以让马匹和弓箭的优势大打折扣,凭借自己的身手,就算是在重伤之下,格杀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不是什么难事。
黑脸汉子一转身,仿佛一阵风般向后窜去。只听嗡的一声轻响,他想也不想,身形一矮,一支箭几乎是贴着他射了过去,钉在了不远处的树木上。黑脸汉子虽然早有防备,但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脚下更是加了几分力道。
少年仓促间射出的一箭被对方躲了过去,暗悔自己过于轻敌,只见那黑脸大汉矫若猿猴,几步一窜,便要进入林中,不由心中大急,此时已经来不及再发一箭,索性一抖缰绳,策马追了上去。
黑脸汉子还未入林,便听嘚嘚的急促蹄声已经来到身后,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只听锵的一声,顿时脑后生风,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刀刃上那凄厉的杀气,电光火石间拧腰转身,拔刀跨步,一气呵成,一时间,仿若天地都被这雪亮的刀光照亮了一般。
一刀挥出,却只砍中了空气,马鞍上空空如也,正在黑脸汉子错愕的时候,一道矫健的身影从马腹下穿过,转眼间又重新坐到了马上。
好骑术!黑脸汉子由衷的赞道。
少年策马挡在黑脸汉子和树林之间,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鬓边的一茬断发,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惧,然而就算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下,他仍旧不放心的回头望了眼林中。
他究竟在担心什么?
看到对方脸上不经意流露的紧张之色,黑脸汉子心中浮起一丝疑问,眼角的余光越过少年,看向他身后的林中。
只是那黑脸汉子向来果决,一旦出手,便毫不犹豫,而且这么近的距离弓箭已经不能发挥出多大作用,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即放下疑问,不容对方有时间去取弓箭,一步跨过两者之间的距离,长刀如电,化作一道匹练,向那少年斩去。
少年虽然箭术如神,但刀却使得平常,只是此时已经不容他犹豫,断不能容对方进入林间,想到这里,他一咬牙,不避不退,抽刀迎了上去。
黑脸汉子大喜,只待下一刻便与对手分个生死,然而就在此刻,脑中忽然一阵轰鸣,瞬间陷入黑暗之中,失去意志的最后一幕便是眼前那道如霜般寒冽冰冷的刀光。
箭头上有毒,虽不致命,却是异常的猛烈。
刀光冷冽,锋利的刀刃就停在那汉子柔软的咽喉上,随时都能致对方于死地,少年却有了些犹豫。他目光复杂的看着那个倒在地上已经陷入昏迷的黑脸汉子,对方的勇烈是他平生未见的,饶是作为对手,却依然赢得了自己的尊重,然而胸腔中的心脏仍然在亢奋的激烈跳动着,那是生死一刻迸发的本能反应,想到自己方才险死还生的惊险,他脸上的犹豫神情渐渐散去,眼底露出一丝厉色。
长刀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