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利品的车子后面,就是一身赭衣,身披锁链或绳索的俘虏。
从大同到京城,长途跋涉,必然有许多条性命折损途中,这些勉强到了京城的,也都是灰头土脸,披头散发。
他们身上的赭衣已经碎成一条一条,随着行走的步伐,在并不凛冽的风中飘飘荡荡。
手腕,脚腕以及脖颈上的锁链早已锈迹斑斑,摩擦着他们的血肉,在一步又一步的行进中,发出低沉死寂的叮当声。
俘虏们大都低着头,弓着腰,只顾拖动锁链,到了午门,或杀或留,并不会随他们的意愿,只盼着多活一时,是一时。
“贼寇!”百姓早已准备了许多烂菜叶,富贵者还相当奢侈地拿出一些臭鸡蛋,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花盼盼很容易就从几千人的俘虏队伍中找到了小王子阿渡。
他并没有享受到一辆囚车的特殊待遇,只是和普通俘虏一般一步一步艰难挪动。
花盼盼能一眼就发现他,是因为这么多人,他是唯一一个仍然骄傲地抬起头,目视前方的俘虏。
任凭重镣加身,任凭衣不蔽体,任凭不时有菜叶和鸡蛋招呼到他脸上身上,他仍然能迈着优雅从容地步子,保持一个王子的威仪和体面。
“不得好死!”
“啪!”
在仙女三花般的烂菜叶之中,有一支鸡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小王子的脑门上,蛋壳破碎,嫩黄晶莹的蛋液飞溅散开,他也只是微微闭了眼,抬起手抓着破烂的衣袖撒去糊在眼角的粘稠蛋液,继续向前迈步。
花盼盼将这一幕收进眼底,手指不由得握紧粗瓷的杯沿。
小王子走过饭铺的窗前,无意地抬头一瞥,吓得花盼盼手指一松,杯子掉在了桌面上,翻滚了半圈,洒了一桌的茶水。
花盼盼没有兴致躲开,还是静坐在窗前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伸入衣袖,触到随身匕首上镶嵌的一颗蓝宝石。
这次见他,身影消瘦了许多,那时候的他,可是如草原上的雄鹰一般结实呢。
那卓然独立的身影越走越远,朝向午门那个决定他命运的地方进发,正阳门附近的人群自动聚拢散去,喧嚣声模糊起来,飘渺起来……
那一年,花盼盼十一岁,刚刚随父亲从浙江调到大同。
往日里只在城外的滩涂上来回纵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风吹草低的广阔天地。
花盼盼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如此这般矫情的,她也有过年少轻狂,天真烂漫的年纪。
于是,被这一片天地吸引的小女孩,相当不怕死地瞒过了父兄,骑着心爱的枣红小马,趁着夜色偷偷出了城。
也许是那一夜的月色太过清凉撩人,也许是那一夜青草中的小虫鸣叫地太过欢快,太阳升起的时候,花盼盼才发觉自己已经深入草原腹地,失去了方向。
那正是草长莺飞的暖春,身边有一条不甚宽广的河流蜿蜒伸展到地平线的地方,河流表面平滑如镜,映出湛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彩。
四周都空旷无人,花盼盼索性,调下马背,在草地上打滚。
青草之中还夹杂着各色野花,粉嫩芳香。
花盼盼趴在河边喝了两口清澈的河水,躺在草地上揪起野花编花环,想着休息一下,等恢复了体力就回去。
毕竟是敌国边境,不宜久留,辨别方向的本领,她还是有的,迷失方向还不至于。
危机意识是有的,状态却不够警惕,花盼盼戴着花环在香香的草地上翻滚了片刻,又在暖暖的阳光下熟睡片刻后,被一阵马蹄声惊醒。
马蹄声有如天边的闷雷,正朝她这边席卷而来。
这不是大周军马的马蹄!
花盼盼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祸是闯大发了,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跳起来,想了想又趴回地上仔细倾听,来者并不是敌国铁骑,只有十几骑。
十几人,可惜她只有一人一马,小枣红还是一匹幼马,肯定跑不过草原上健壮的大马。
怎么办?
花盼盼强忍着一丝冷静,上下打量了自己身上,还好,今天身上穿的是一件翠绿色的骑马装,并不是名贵的布料做的,而是普通的棉布,因为在草地上翻滚多时,衣服上和发髻里已经沾满了草屑,看上去有些邋遢。
只有发髻上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翡翠簪子彰显着自己出身富贵人家的信息。
花盼盼果断拔下头上的簪子,藏在衣襟里,也不管齐腰的黑发随风飘扬,抬头又瞄见小枣红背上的马鞍,那可是大周军队的制式!
三步并做两部冲到小枣红身边,手忙脚乱地歇下她背上的马鞍,双手一扬就将那马鞍丢进了河里。
拍拍手庆幸幸好没带飞雪来,不然为了活命她可要把飞雪也遗弃在这里了。
河水被激起个超大的水花,水面晃荡了几下又恢复了表面平滑如镜,依旧倒映着蓝天白云,丝毫也没让人察觉,私吞了个大周军队制式的马鞍。
花盼盼觉得自己的样子还不够悠闲,索性把靴子一脱跃入河里,头上顶着方才编织的花环,尽情享受着清凉的河水与眼前一望无垠的美景。
花盼盼跃入河水的刹那,远处山丘上显现了一队人马,花盼盼更加确定他们不是大周人,大周的军队从来都是列队而行,不太会出现如此随意雀跃的阵型。
这一定是鞑靼的人马,是军是民,就不知道了,或者,鞑靼全民皆兵,但愿他们只觉得自己是个迷路的小姑娘。
一个普通的大周小女孩,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抓回去做媳妇还要养上个几年,就赌他们把她当个鸡肋。
现在牧草充足,是牛羊长膘的好时节,还不到打草谷的时候,鞑靼汉子不打草谷的时候还是挺和善的。
心思还没有转完,那一拨人马撒着欢儿就从那山坡上俯冲下来,明显是已经发现了她,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花盼盼坐在水中只露出一颗黑黢黢的脑袋,心想这样子自己的衣服还没有暴露,他们也许都不会发现她是大周人。
花盼盼那时候还嫩着,完全不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一种规律,在几百年后被一个叫墨菲的外国人用自己的名字命了名,这条定律说白了就是四个字,怕啥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