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在济阳遇到了刺杀,虽没有受伤,但是也受了些惊吓,于是便没有急着离开济阳。当然,受伤也好,受惊也罢,都只是敷衍朝廷的借口,在济阳停留的目的自然是要探查长安朝廷的态度,但是安葬君卿也是其中之一。
秦汉之时,厚葬之风颇盛。据说汉代天子继位一年就要开始修建陵墓,天下的贡赋要分成三份,一份供奉宗庙,一份供宾客,还有一份就是作为陪葬之物充实山陵。汉武帝在位期间最长,到了其晚年茂陵已经装不下陪葬了。便是最为简朴的文帝和宣帝的霸陵和杜陵,晋憨帝盗发时,也是多获珍宝。使得晋憨帝发出汉陵中物何乃多邪的感慨。上行下效,皇家如此厚葬成风,民间百姓自然也是有样学样的。
作为一个现代的穿越人士,刘贺虽然不是很赞同厚葬的习俗,可正所谓入乡随俗,也就没有反对。
刘贺是即将登基的准皇帝,所以君卿救了刘贺也就算立下了救驾的大功。刘贺又曾经说过要以侯爵之礼安葬君卿,所以这规格自然是不能低了的。墓地自然是来不及现修的,不过好在当地一家侯爷贡献了自家预备的陵寝。这自然是那家侯爷为着自家富贵在拍马屁,刘贺对这些也是心知肚明的。
君卿出殡那日,刘贺也去相送,只是他的身份是君,不可能跪拜君卿这个臣的,所以刘贺只是在山岗之上,远远的望着送殡的队伍,如同在目送一位远行的挚友,人已远去,却依然不舍,久久的望着其远去的方向不肯归去。
刘贺抬头远眺,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此时已是将近黄昏,太阳虽然还没有落山,但是也已经西斜,余晖虽然不如正午之时来的炙热,但是那美艳的红色将世间万物映的如此动人。山冈下的村庄也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那一缕缕炊烟里寄了多少女儿家的相思,她们盼着出外劳作的夫婿早早归来,两个人就这么亲亲我我的吃喝,你侬我侬的缠绵,足以了!那需要什么锦衣玉食,谁又在乎什么千秋功过。刘贺两世为人,前世不过是个混吃喝可有可无的小人物,这一世也只是个懵懂少年,于家国天下本就没有什么贪念。若不是机缘巧合,又怎么可能是他做皇帝,背负这祖宗传下来的社稷江山呢?可是一切来的有点太过突然了,刘贺的心理还没有准备好,虽然有霍光这座大山压在头上,刘贺不敢也不能懈怠,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的清楚呢?君卿之死对刘贺冲击很大,今日在这山冈之上,看着农夫赶着耕牛下地干活,俊俏的农妇提着箩筐为自家的男人送饭,刘贺竟然也有了不入长安的念头,就在这里买上几亩上好的水田,娶个俊俏的小娘,早上也似哪些农夫一样牵着牛去耕地,晚上归来娇妻已经煮好了粟米粥,然后娇滴滴的唤一声:“相公,吃饭了。”就是粟米粥也喝的香甜几分,若是有些余钱,便沽些糯米酒来,夫妻俩个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小酒,说着情话,这日子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呀!
刘贺想到这里,不自觉的对身边的龚遂说道:“龚卿,你看这些农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好生惬意呀!”
刘贺的一番感慨,再龚遂听来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刘贺所吟唱的是一首先秦的歌谣,名为《击壤歌》,据说是帝尧的时代,天下太平百姓无事。有八九十岁的老人,击壤而歌。这首歌在老农唱来自然是太平盛世,但是刘贺毕竟不是个老农,而是要君临天下的帝王,一个帝王若是如此便绝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了,轻则朝野动荡,重则山河破碎天下大乱。龚遂心思细腻,最善洞察人心,所以最是明白刘贺心中所思。
“大王所言不错,若是真的可以安心耕作,怕是高祖也不会离开沛县中阳里,转战千里打进关中吧?”龚遂是个极聪明的人,即使劝谏也不会像王吉那样犯上直言的,他总是能引着刘贺自己想明白,这也是为什么刘贺总喜欢将龚遂带在身边的原因。
“龚卿这是何意呀?”
见刘贺果然上钩了,龚遂不急不缓的说:“大王,当年高祖若不是丰西泽纵徒,成了秦帝国通缉的逃犯,更值当时天下反秦很时尚,高祖可能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介小吏而已呀!不知大王以为然否?”
刘贺笑道:“你这话说的虽然不恭顺,但却是实话。”
“大王实话有时是有些刺耳,就如现实总比梦想来到残酷,大王可曾想过,若是当年高祖与项籍争天下,彭城大败后便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安心带着戚夫人做个农夫,过着男耕女织的小日子,结果会是如何?真的惬意吗?”
“这……”刘贺实在没有想过这样情况,故此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龚遂。
“若真是如此,恐怕一个捕快就能捕获高祖,一介狱吏就能要了高祖的性命。到时候戚夫人也就是项羽手中赏赐功臣的一个歌姬而已。即便侥幸逃过追捕,真的隐姓埋名如农夫般过活,以戚夫人之美貌也必惹来豪强觊觎。那时世间不过是多了件冤案而已。”
龚遂话里话外无非是告诉刘贺,现在即使你不去与人争天下,人家也不会放过你的,即使真的如百姓般生活,也未必就是惬意,百姓的生活也有许多无奈的时候。
刘贺不是个傻瓜,龚遂的劝谏自然是听得懂的,只是心事被人猜破多少有些不快:“龚遂,你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呀。”
龚遂与刘贺相处久了,对这位主子的脾气心胸多少也有些了解,这位爷心里最是不耐烦一板一眼的假正经,也最不把什么上下尊卑当一回事的人。所以龚遂在与刘贺单独奏对时,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大王只需将臣当作一个可用之人就好了,至于其他臣不敢奢求。”龚遂调笑道。“大王,老虎只有在山岗上才可以令百兽伏首,若是不幸落入樊笼之中,便是一只老狗也敢对它狂吠。天下间的万物都有其规律,这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人只可以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此即所谓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大王此时正应该篷累而行,再不走长安那边的太后小姑娘怕是要急哭了!”龚遂边说边作出用头顶起铺盖卷儿的样子。
刘贺也是被这活宝逗乐了,笑着应到:“好吧,那我们明天就篷累而行,进长安去者!”
“微臣领旨!”
“你这般劝我进长安,打算做个什么官呢?”刘贺笑道。
“臣不愿为官,只愿辅佐大王成就一番功业,将来也好在清史上留下些微名。若能如此臣心愿足以。”
“功业?我们又能成就什么功业呢?”刘贺叹息道。
“大王若是能让天下的黎庶都真心的唱一曲击壤歌便是大功业了。”
就要下山了,刘贺又一次回头俯视,太阳已经下山了,夕阳染红了这一方天地,山脚下的小路上,农夫牵着牛行走在这余晖里,一切如此之和谐,和谐的谁又在乎那农夫心中是否也有忧伤呢?不知何时这些农夫才能高歌帝力于我何有哉。
总是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可是我们何曾是过猛士?不过是这红尘里打滚儿的可怜虫,患得患失之间最舍不得的就是自己,于是谈何直面呢?猛士或许真的可以直面惨淡人生,以重拳打破一切的规则与束缚,可是之后呢?世人不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生活,就如寓言里屠龙者长出了利爪长牙化作新的恶龙,睡在高高的财宝堆上。
世间自有秩序,岂是人力可以左右的呢?便是这人间的帝王不也是在这滚滚红尘中挣扎,何曾真的随心所欲过呢?刘贺如是想着,起身上马准备回城去了,刘贺拿起君卿所留下的长刀,佩在腰上,心中默默的念叨着,兄弟陪我去长安吧。
刘贺背对着夕阳,缓缓的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