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南方有一个千年古镇,它的名字是一个皇帝的年号,它出产一种美轮美奂宛如珍宝的贡品,贡品的英文名字等同于中国,这就是景德镇,这就是景德镇为之骄傲与自豪的瓷器。
一千八百多年的制瓷历史,这是一段漫长而荣耀的岁月,景德镇因为瓷器而闻名天下,在闷热和喧嚣的工厂里,新鲜出炉的青白瓷映着陶瓷工人自信而灿烂的笑容。从景德镇走出来的瓷器,像纸一般薄,像镜子一样明亮,像美玉一般洁白,当你敲打它的时候发出来的声音犹如磬一般悦耳动听。
中国历史上并不只有景德镇这样一个地方烧制瓷器,河南的定州、汝州同样是著名的瓷都,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毁灭了它们,景德镇是幸运的,它偏安于一隅,加上独特的地理环境,避开了战火的摧残。一年又一年,景德镇逐步奠定了世界范围内的瓷都地位。
躺在这样的繁华旧梦里一晃就是一千年,2004年10月的一天,景德镇的繁旧梦终于破碎,在一次规模重大的“中国瓷都”评选活动当中,中国轻工业协会把这一至高无上的称号颁给了广东的潮州。有着千年瓷都之称的景德镇名落孙山,这对景德镇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景德镇的人们觉得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侮辱,他们愤怒了,于是演出了一幕可笑而又可悲的闹剧:他们把中国轻工业协会告上了法庭。
在景德镇,我们问了很多当地人,他们最著名的瓷器品牌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出来,因为没有品牌,他们只有一个牌子,那就是景德镇。在景德镇人们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目光里,我们已经看不到千年瓷都的荣耀,看到的只是无尽的哀伤。
历史尘烟话瓷都
景德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用皇帝的年号命名的古镇,因为这个名字它身上的光芒太大的缘故,很多人,包括景德镇的老百姓逐渐淡忘了它以前的一个名字:昌南镇。我们要追溯到一千年以前,长江的支流昌江滚滚东流,昌南镇就雄踞在昌江的南边,所以叫昌南镇。这时候的昌南镇已经因为烧制瓷器而小有名气,当地的一个政府官员在一年一度的朝贡中,挑选当地出产的最精美的白瓷进献给了宋真宗。宋真宗观摩后,叹为观止,于是派人到昌南镇视察,视察官员返回后告诉宋真宗,说那里是一个瓷器的天堂,家家户户都懂得烧制瓷器。宋真宗龙颜大悦,于是很慷慨的把自己的年号赐给了昌南镇,规定以后凡是昌南镇烧制的瓷器必须在瓷器底部打上“景德年制”这四个字。从此以后,昌南镇不再叫昌南镇,而叫景德镇了。
在景德镇不叫景德镇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烧制瓷器的历史,具体到什么时候有很多争议,有的说从汉代就已经开始了,有的说从三国时开始的,但在景德镇发现的窑址和瓷器碎片,历史最久远的是五代时期,所以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们只能把五代作为景德镇制瓷历史的开始。
五代是一个乱世,北方的几座瓷都被连年的战争蹂躏得不成模样,而景德镇却躲在南方偏僻的角落,一心一意的烧制着属于自己的瓷器。这时候的制瓷原料非常简单,仅用瓷石作原料,史称“一元配方”。五代时,景德镇的主要产品是青瓷和白瓷。青瓷,胎呈灰色,与当时名噪南方的浙江越窑制品风格相近。白瓷较精,白瓷胎致密坚实,吸水率低,色调纯正,与北方白瓷接近,但透光度更好。五代时期,景德镇对中国瓷器业的贡献是打破了“南青北白”的瓷器格局,即南方只产青瓷,北方只产白瓷。只不过当时景德镇出产的白瓷在品质上要比北方传统的白瓷稍逊一筹,所以五代时期算是景德镇瓷器业的起步阶段。
宋朝是一个苟且偷安的王朝,放下刀抢的宋朝皇帝们过着风花雪月的奢靡生活,他们需要瓷器这样的奢侈品,于是造就了宋代瓷器业的“百花齐放”的局面,中国瓷器业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这时候的景德镇也不甘落后,紧跟时代步伐,虽然没有跻身五大名窑之列,但却独创出了一种青白瓷,这种瓷器釉色青中显白,白中泛青,清淡高雅,俊秀挺拔,成为我国制瓷史上一个极为珍贵的品种。
元朝的景德镇迎来了它受宠若惊的时代,一直被冷落一边的景德镇突然受到元朝统治者的关怀备至,把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管理瓷器业的官方机构——浮梁瓷局设在了景德镇。元朝为什么把瓷局设在景德镇?据说是元朝统治者,也就是蒙古族崇尚白色的缘故,而景德镇大量生产白瓷,正迎合了他们的口味。瓷局的设立,为景德镇带来了大量的优质原料和优秀匠工,也就是这时候景德镇的瓷器业逐步赶超五大名窑。
明朝是景德镇瓷器业从未有过的繁荣时期,景德镇的制瓷水平远远超过了其他地方的瓷器业,从景德镇出来的瓷器占据了明朝的大部分市场,宫廷所用的瓷器几乎全部来自景德镇。据史料记载,明代景德镇有官窑58座,民窑900余座,从事瓷业的瓷工达10余万众。清清昌江水,悠悠穿城过。每日装运瓷器的舟帆往返好几次,瓷器为景德镇这座江南山区的古镇,带来了空前的繁华。
清朝是景德镇瓷都地位的奠定时期。政府放宽了对民窑的限制,民窑蓬勃发展。法国传教士殷弘绪于康熙年间,在写给英国政府的信中这样描述景德镇:“景德镇拥有一万八千户人家,大部分是烧制瓷器的商人,他们有占地面积很大的住宅,雇佣的职工多得惊人。每日消耗一万多担米和一千多头猪。……”而《浮梁县志》则说:“昔日景德镇只有三百座窑,而现在窑数已达三千座。……到了夜晚,它好像是被火焰包围着的一座巨城,也像一座有许多烟囱的大火炉。”
躺在繁华昔日的温床里
走在景德镇的大街上,仿佛走进一个悲伤的梦,昔日兴盛的瓷都景象已经不再,那被火焰包围的城市,那有许多烟囱的大火炉被尘封在历史的长河中。眼前的车水马龙令我们眼花缭乱,景德镇已经丧失了它最具魅力的特色,沦为一座与中国任何一座中等城市毫无差异的平庸的城市。
以前在我们谈起瓷器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就是景德镇,瓷器就是景德镇,景德镇就是瓷器,瓷器是景德镇用黄金打制的城市名片。而现在当我们再一次谈论瓷器的时候,我们想到的不仅仅是景德镇,还有淄博、潮州、宜兴、醴陵,这正如我们以前谈论中国城市的时候往往想到的是北京、天津、上海,而现在我们谈论城市的时候,想到的则是北京、上海、广州,景德镇遭遇了和天津一样尴尬而悲惨的命运。以前景德镇的人们在谈论瓷器的时候莫不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现在,景德镇的人们在谈论瓷器的时候个个沉默寡言,怅然若失。
用盛极而衰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景德镇的瓷器业实不为过,在千年瓷都这顶光芒四射的帽子之下,景德镇迷失了自我,它战战兢兢,抱残守缺,躺在繁华昔日的温床里,用短短的几十年的时间葬送了自己光辉的历史。
古老的瓷器已经失去了它往昔亮丽的光泽,在一次又一次的国际瓷器展览会上,没有人光顾景德镇瓷器,那几百年不变的样式人们早已厌倦,于是那些卖不出的瓷器只好在外国砸碎,在砸碎瓷器的同时也砸碎了景德镇人们的梦,可是却没有砸碎景德镇人们顽固保守的思想。景德镇痛恨人们喜新厌旧的毛病,但在外国展览会的遭遇又不得不使他们采取拿来主义,消费者喜欢什么就制作什么,可是在个性特色丧失的前提下景德镇盲目追赶时髦烧制出来的瓷器遭到更加凄惨的命运,那些瓷器被商家摆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天,两天,甚至一年都没有人问津,瓷器布满了灰尘也没有人去擦拭。曾经的瓷器销售商为抢到景德镇的瓷器往往争得头破血流,而现在的瓷器销售商一看见景德镇的瓷器都无奈的摇摇头。
瓷器在国外遭到冷落可以忍受,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瓷器在国内卖不出去也没有关系,毕竟还有千年瓷都这一大招牌支撑着,但是当中国轻工业协会把中国瓷都这一具有国际品牌号召力的称号授予广东潮州时,景德镇全体人民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他们开始为自己辩解,开始抨击搞这次评选活动的策划者,他们义愤填膺,说中国轻工业协会对景德镇人们开了一个极不负责的国际玩笑。他们的理由是,千年瓷都并不是什么人在什么活动中授予给景德镇的,而是千年文化和工业文明铸成的世界品牌,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它不仅是景德镇人的、江西人的,还是中国的、世界的。摘掉景德镇享誉千年的“中国瓷都”称号,是对中国文化、民族品牌的贬弃,开了个“国际玩笑”。
当一个城市开始为一个称号耿耿于怀时,这个城市就已经丧失了活力。透过景德镇的辩解,我们看到了景德镇背后的心虚,以及颤抖的双腿。针对景德镇的辩解,随之而来的是全国各大媒体的反扑。媒体认为,景德镇已经没有资格继续享有中国瓷都的美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位在景德镇作瓷器生意的老板说,景德镇陶瓷业年产值约20亿元,与佛山、潮州、德化等地区每年过百亿元的产值相比,不可相提并论。在明朝1620年至1657年之间,景德镇就有约300万件瓷器运往欧洲。但如今,景德镇陶瓷年出口额还不如国内其它产瓷区一家大型民营企业。一个城市和一家企业谁大?当然城市大,但这个城市却比不上一家企业。悲哀,这是景德镇的悲哀。
在势如潮涌的抨击之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景德镇人们开始低下高贵的头,开始痛定思痛,开始反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景德镇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罪魁祸首莫过于景德镇人们自身的抱残守缺意识。景德镇自称是中国的“瓷老大”,有能力的人称老大也无可厚非,但景德镇却徒有虚名,做老大之后,他看不起别的兄弟,总以为自己是最好的,把别人的创新看作一文不值。据说,景德镇的瓷器工人去外地参观时,总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别人拿出一件瓷器请他看,他拍拍胸脯,说:“这样的瓷器我们闭着眼睛都能做!”
景德镇做了瓷老大,但付出的代价却是惨重的,在顽固保守思想的促使下,景德镇错过了三次发展良机:
第一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景德镇花巨资生产出了当时国内独一无二的“三角牌”建筑用瓷,但是景德镇并没有把建筑用瓷这一块巨大的市场挖掘下去,竟然半途而废,以致把这一块肥缺拱手相让给了佛山。
第二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好心好意的拿出一大笔钱给景德镇用来改造陶瓷产业的技术,但景德镇却没有把技术改造当一回事,认为老祖宗的技术已经够先进了,竟然把这笔钱当作“胡椒面”撒给了全市大小几十家经营不善的企业。这样做的结果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景德镇瓷业产业连年亏损,瓷器工人大批下岗。
第三次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景德镇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对国有陶瓷企业进行改制,但改革仅仅停留在减轻政府压力、保留职工就业的表面层次,并没有涉及根本,企业没有得到“武装”,也没有“轻装”,分散生产、分散经营的状况没有改变,国内兄弟瓷区快速发展,一路欢歌,景德镇却在原地踏步,甚至出现倒退现象。
景德镇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没有自己的品牌,不知道营销,只知道生产,不知道如何把自己的产品卖出去。景德镇瓷器产业的一个瓶颈就是,拥有一批手艺高超的瓷器大师,但出自瓷器大师手下的高档瓷器很大程度上被当作带有个性化的艺术品,艺术品未能很好地转化为生产用瓷,从而没有一个响当当的牌子。品牌是一种无形的资产,塑造品牌是中国企业最为艰巨的任务。没有品牌的产品很快就会被同类产品淹没。
至于说到景德镇瓷器会做不会卖,有这样一件趣事,陶瓷大师刘长远的一件艺术精品从自己手中卖出去的是十万元人民币,而买主辗转到香港,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以五十万港币的价格卖出。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在漫长的官窑历史中,景德镇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政府统购统销的思维定势,认为只要产品好,自然就有人来买,自己夸耀自己的产品好,反而会带来负面影响。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留给景德镇人们的思想毒瘤,在毒瘤的毒害作用下,大量的瓷器生产出来后卖不出去,只好压在仓库里,仓库装不下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砸碎。在瓷器与地面撞击的声音中,景德镇人们越来越不明白,他们生产瓷器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砸碎吗?
历史的景德镇是一个非常开放的城市,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市,而现在的景德镇却一味沉溺在历史中,沉浸在昔日的光辉里。一只住在深井之中的青蛙一抬头就骄傲的说自己看到了整个世界,现在的景德镇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他们只看到了过去,没有看到今天,更没有看到未来。
历史也好,文明也罢,千年瓷都不是用来炫耀的,躺在繁华昔日的旧梦里的景德镇人们,你们醒醒吧。
落寞的陶瓷大师
在景德镇湖田古窑遗址旁,我们遇到了一位制瓷世家,曾经的陶瓷大师,现在的下岗工人。她叫熊景红,四十多岁,当我们问及她关于陶瓷的往事时,她一脸的落寞,许久不曾说出一个字。
往事不堪回首,我们不忍心触动她最为敏感的心弦,但是我们还是揭开了她的伤疤。这不是熊景红一个人的痛,这是整座城市的痛,这不是熊景红一个人的悲哀,这是整座城市的悲哀。
出生在陶瓷世家的熊景红,热爱着陶瓷事业,她的祖祖辈辈都是陶瓷艺人,曾经设计出了很多精美的瓷器,陶瓷成就了她的祖先,养育了她的祖先,而到了她这一代,她往往没有想到,陶瓷世家的美名会葬送在她的手里。
熊景红在陶瓷厂呆了二十多年,然而十年前的一次破产使得熊景红流落街头,原本打算一辈子呆在陶瓷厂的熊景红怎么也想不到,在有着千年瓷都的景德镇,陶瓷厂也会倒闭,下岗工人这顶不光彩的帽子会戴在自己的头上。然而,现实毕竟无法改变,熊景红只好接受。她悲伤的回忆,那一年,很多厂子纷纷倒闭,很多一流的陶瓷大师流离失所,为了生计,不得不改行。而工厂倒闭的唯一理由就是,产品卖不出去,没有资金支撑下去了。
离开陶瓷厂的日子,熊景红很失落,她不知道除了制瓷她还能做什么,更重要的是祖先留传下来的手艺不能荒废,于是,她找了很多新陶瓷厂,但是绝大部分的厂子以人满为患为由拒绝了她。终于有一家陶瓷厂接受了她,然而不到几个月这家厂子也倒闭了,执着的熊景红没有放弃,又找了一家,可是不到一年厂子又倒闭了。这一次,熊景红绝望了,她心力交瘁的对自己说,也许命中注定她与陶瓷行业无缘。如今的熊景红离开了她的家乡,南下广东,成为千千万万出卖廉价劳动力的一员。
熊景红说,景德镇的陶瓷业完了。以前的景德镇,在农村家家户户都知道烧瓷,家家户户都有作坊,他们以烧制瓷器为生,以烧制瓷器为乐。而现在,农村里的瓷器作坊寥寥无几,以瓷器为生的时代已经成为景德镇老百姓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偶尔遇到几个小作坊,也只不过是粗制滥造一些仿古瓷器,用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
我们永远也无法忘记熊景红那张落寞而悲伤的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直在我们脑海闪现的是:有着千年瓷都的景德镇真的完了吗?如果真的完了,谁来拯救?
并不是没有做一点努力,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的市委书记许爱民现在最迫切的一件事情就是要重振景德镇千年瓷都的雄风,招商引资、体制改革、技术创新,但是仅仅靠市委书记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景德镇的瓷器是否能够像当年成都足球那样雄奇,必须靠全体景德镇人们。
失去瓷都称号或许对景德镇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惊醒沉睡在旧梦中的景德镇人们。一位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学生发出了肺腑之言:“醒醒吧,还躺在历史里睡觉的景德镇人,落后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后了,却还在找借口,找别人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