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为了激发三个班级的进取心,按照“晨、昼、暮”三个级别来划分,每月要来一次级别排比,这三个级别的意思取自兵法里“当避其朝气锐,待其昼气惰,击其暮气归”的提法。因此谁都愿意争当那个“朝”级,很不幸地,林昕所在的班,这月的评比是“昼”级。想当然地,林昕的旷课一个月让同班同学们有些怨言,但碍于她公主的身份自是不好发作,然而异样的眼神和冷言冷语肯定是少不了的。
林昕进入自己班级,来到座位坐下后,这种敌视和排斥感就更强了。照例侍女是不能进入教室的,只能在耳房听唤,而陪读却相当于书院正规的学生。因此在三十多名王侯权贵子孙里,唯独身为公主的林昕是个光杆司令,这就更令那些人瞧不起了,嗤笑声私语声一直不绝于耳。
林昕只作未闻,看了看教室前的课程表,回到位子上,将文房四宝以及这节策论课要上的课本和笔记本都拿了出来,将前任秦馨从前所做的笔记略略翻了一遍。
前些日子她也曾看过秦馨的课本和笔记,然则这姑娘似乎拘谨得很,笔记里所记载的太傅的解惑也是三言两语没什么打紧,倒是策论里所谈到的九州各国史上出名的政治改革史略,她在回天都的马车上从《九州地理志》和《国史》里都有看过。
而且在另一个时空的林昕,她读书的时候早已经被强化了的阅读本领,可以达到一目十行,日均阅读二十万言都不在话下,而且她的兴趣爱好便是古汉语文学,曾经毕业前夕还报考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中文系古代汉语先秦两汉专业的研究生,所以她的古汉语功底还算是可以的。此时看着秦馨的笔记,倒先就发觉她的不足之处。
秦馨只上了半年的黄字院,策论课是中途才开的,为三年后晋升玄字院的预备课,因此每七日才开一次课,总共算起来,秦馨才上了十二节课。古文本来就用字洗练,惜墨如金。林昕利用这课前一刻钟,飞快地将课本上对应的这十二篇课文看了一遍,又将自己难以理解的几篇文章的题目记在一张信笺上,搁在一旁。
不一会儿,上课的预备铃响了,林昕长出一口气,将砚台盖好,笔搁置在望山上,课本翻到了今日要上的新课“大秦承天帝收服百黎国之策”。
预备铃最后一声停止,主讲策论课的龚太傅步入了教室。学子们起立行礼。
五百年前,大秦承天帝收服南部赤焰州百黎国的事情,算是九州史上一桩奇案。《九州地理志》中记载:南部赤焰州,有以黑草汁涂面,豁齿为美(通俗点说就是成年后主动敲掉门牙,牙龈再染黑草汁的特殊风俗),服饰以深蓝和纯黑为主的百黎国。其过人擅使毒,盛行巫蛊之术。传闻丛林之间,埋藏着一座令人谈之色变的鬼城。若非寿终正寝之人,病死,溺死,飞来横祸砸死,撞死之人,除火焚焦枯之人外,死后必然化为僵尸,自动朝鬼城汇集。大秦承天帝即位第十年,承天大帝亲率二十万大军南征百黎时,鬼城丛林一夜之间出现数万僵尸,将承天大地的数千先行人马啃食个一干二净。令大秦国声胆俱裂,承天大帝无奈之下只好班师回朝,与百黎国订立了互不侵犯的条约。放眼天下,百黎国是唯一一个国小民寡,兵不强马不壮却仍能在大秦国横扫六合,包举宇内,并吞八荒的铁骑下泰然处之的弱小国家。
洪太傅四十出头的年纪,着绿领学士服。太学里授课的太傅亦都供职翰林院,负责修缮编撰史籍图志等,故而有学士的文职。大秦马上得天下,自第十三代承天大帝征伐四方,武力统一神极州以来,大秦国内便一直是重武轻文。当然,倒不是说大秦帝王便是那赳赳武夫,在政治上实行军事独裁。之所以说尚武,是因为大秦立国时所实行的军事改革和二十级晋升的军功制,国民莫不以从军为晋升的大好途径。因此相比较而言,潜心读书的文人就显得比较稀有了。天下四分后,没有那么多的仗可打,秦国君主便也效仿东方曦国开科举取士。如此才有了今日秦国的翰林院和太学院。学士的官职皆在六品以上,除王爵着黄袍外,其余四等爵位皆是着紫袍,官职四品以上的才是红袍,往下就是绿袍了。
洪太傅衣绿袍,可知他的官职不是五品便是六品。然而,大约因这太傅面色青黄,胡子也打绺儿,林昕实在是形容不出来他长得什么特色,就这么路人甲的样子,林昕敢打赌,出了这教室,大街上再遇见,她一准儿还是不知道他是谁。正猜想着他的教学怎样,却见他在上首夫子位置上坐下,什么开场白都没有,竟自顾自朗读起课文来。
林昕眼角余光瞥了其他同学一回,见他们见怪不怪,初始还安静的坐了一会儿,接着就有点坐不住了,丢纸条的,临摹字画的,两人捉对弈棋的,还有几名男生,干脆拿了山川地理图,用精巧烧制的陶人陶马来纸上谈兵。总之教室里干什么的都有,悉悉索索的十分热闹,只是大家都还算给洪太傅保留最后一丝颜面,都是在默声状态下进行这些活动。所以若是从教室外听来,这屋子里的太傅激情四溢,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课文。而教室里学子们又是如此好学,安静地听课。
林昕看着大家各自忙活着,唯独自己一个人呆坐着,显得很另类。但是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且同学们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素日便是如此,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都没有。一手托腮,侧着头,无聊地看着课文,听着洪太傅在那上面兀自沉醉摇头晃脑地念着,听着听着,居然觉得书中所描述的那场诡异至极的战争突然鲜活了起来:莽莽丛林中,一个个半腐烂的如同丧尸一般的百黎僵尸兵,四肢关节僵硬着,蹦跳着,无惧刀枪,力量奇大,一蹦三丈高,将一个个身着盔甲的大秦先锋营的将士们立扑在地。十指戟张,碰到皮肉便是十个窟窿,扎到铁甲上,便是一连串的火花!大秦将士惊恐万分之余,奋起搏斗,也将自身能用上的武器全都用上,拳头、膝盖、牙齿,头盔,能用上的便都用上……然而,却始终敌不过这些打不死而且还力大无穷的僵尸,一个个被生吞活剥,南亚丛林里惨厉震天的哀嚎足足响彻了一个上午,咔哧咔哧地啃骨头声音延续了一整天……林昕浑身虚汗淋漓,恰在此时,一物从侧面击向她太阳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操起书本一抽,啪地一声。教室里静寂了三秒,接着,洪太傅愤然怒吼:“是谁?自觉站出来!”
林昕恍然回神,懵懵懂懂地看向上首,这才发现,洪太傅手上抓着一个五彩丝线绣着鸳鸯的红色锦囊,教室里三十多双眼睛刷刷地全都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发生什么事情了?林昕有些讶然,那个锦囊她不认识,自然联想不到这事会扯在自己头上。但众人的眼光实在奇怪,她又不得不起疑心,猛然想起刚才下意识的自卫还击动作将一个飞向自己的东西击飞开去——莫不是就是这个改变了飞行方向砸到太傅的香囊?
眼瞅着众人一副鄙夷愤慨,畏惧皇权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林昕有些气闷,再怎么草根阶层,她也知晓皇族的伴读,其实也被大伙儿默认了充当了代为受过,代为背黑锅的角色,唯独她这个光杆司令的公主悲催得……算了,眼下众人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哪里会听自己辩解?林昕缓缓站起:“洪太傅,对不起!”
洪太傅下巴上焦黄的胡须抖了抖,压抑着怒色道:“七公主乃金枝玉叶,既是身体大安返回太学,当以学业为重,怎可嬉闹学堂,藐视师长?若助长此不正之风,老臣也忝为这策论太傅之职。此事,老臣必然要上禀皇后娘娘,以正学风!”
啥?林昕有些发懵,原以为道个歉再课下找个机会解释就好,没曾料到这太傅如此小题大做,只是被个香囊砸了一下,居然要捅到皇后那个老妖婆那里?
“等等等等!洪太傅,本宫没听错吧?”林昕也有些生气了,真当她是软柿子随便捏啊?在太学里什么都好说,捅到皇后那里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众人一愣,随即一个个带着:果然如此,娇蛮公主耐不住性子要大闹学堂的看好戏的表情,看得更认真了。
洪太傅一听她居然就端起公主的架子来,更是气得焦黄胡须乱颤,拿着锦囊的手指抖啊抖,但仍压抑火气粗声答道:“好叫七公主听得分明:此事老臣必然上达凤藻宫皇后娘娘圣听,以求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