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城是天下富庶之地,鱼米生香,丝绸锦绣,人多为诗弄画,安逸而潇洒。此时,城中的南浔酒楼,比往常热闹,因为有七八个本地的名士聚在一起,他们当中还有琴。所以,人潮是挡不住地往酒楼上涌。
这几个人都是以才子称名于南州城,大家路上看见都认得,但其中一个可就陌生得很了。虽然风姿上承,然而左颊上有两道可怖的疤痕,看着不是善主。也有人认得他,知道这个是家住城东的大夫景先生。
他们传阅一本久失的乐谱,乐谱主人说:“我前段时日得了好东西,已经和彝良兄几个修复了,十分精彩,收录的都是流失不全的曲子,你们看看。”大家接了,说是曲谱,可是上面的符号一个也不认得,看着不甚明白。众人笑道:“难道是外国文字?”
传到景瑢手里,翻着看了几页,笑道:“这是最古的描谱方式,我因闲暇,也看过,只会皮毛。说起来,还是这样的谱比我们现实用的简便。”
“你也别端坐着了,这里就你能看能奏出来的。”
景瑢洗手坐到琴案前:“差了莫见笑。”
众人打断他:“别磨蹭了,你弹就是。”
于是景瑢利落地弹奏了一支《陌上桑》。听罢,众人皆兴奋不已,为听到久失的曲音。景瑢道:“这个曲子我其实没将他最妙的地方发挥出来。据记载,左逸奏《陌上桑》,可引夜莺同歌。”
“已经很厉害了,我虽不比夜莺,但也差点引吭高歌了。”
“好在你忍住了,不然景先生岂不怄死。想圣人演奏引来夜莺,我演奏却是这货来和,呜呼哀哉。”说得众人大笑,又要景瑢再奏一曲,“它跟景先生有缘,这个就送与你了。”
景瑢很高兴,“真的,真的给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闹间,栏杆下有小孩高叫:“爹,是不是你在上头?”景瑢舍琴扶栏往外看,正是自家的公子,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再一望,茶居仗远处一绿衫少妇背对这边挑香扇。
景弥宣嘴一呶,“娘说的。”
他向儿子做了个手势,回头对一众朋友说:“我先走了。曲谱我收下,谢了。”便噌噌踩下楼去。踏至大街上,景弥宣已不在原地,站在少妇后面朝这边鬼头鬼脑地笑着。
景瑢背手走过去,悠悠然站在她后面看着,说:“章子松的画好。”少妇反而把那扇子放下,拣了另一个,买下了。
“明明你也喜欢那个,买这个干嘛?”景瑢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不解道。她也不理人,拉着儿子的手往前走,边说道:“宣儿,有些人啊,自己做事毫无章法,也不听人劝,糟糕的事一大堆,他反过来还要别人听他的。你说,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没有道理,娘。”
景瑢瞪了儿子一眼,朝妻子笑道:“我是正好遇上他们在……”
妻子毫不理会,兀自在那给儿子讲道理:“而且总有理由说自己是正确的,除了他自己,谁能接受这样的借口?”
“夫人,你看我和他们也好久没聚在一起了……”
“根本辨不清孰轻孰重,遇上一件事就把正经都丢掉了。宣儿,你问问他,这是他第几次没收诊金了?”
“呀。”景瑢幡然醒悟,一拍儿子的肩膀,“我把药箱也忘在金家了!”
妻子气结,手上的团扇挥到他脑门上去,“你呀。真是气死我了。”
景瑢忙握住妻子的手腕,温声温气道:“不碍事不碍事,下次去空手就行了嘛。”
说话间后头一人追上来,喊叫道:“景先生,景先生,可算追上您了!”
三人回头,是金家仆役将药箱送来了,并递上诊金。
“丫头们说你在厅子里写方子,端个茶的功夫,就只有药方不见人影了,实在奇怪,府里上下都寻遍了!”
景瑢哈哈大笑,模糊不清地说:“劳您送来了,我正想去府上拿呢。”
“小的给您送到医馆吧。您医术高超,妙手回春,老爷说这程治好,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过奖过奖,不敢不敢。”
“妙手回春?”妻子冷嗤一声,“所言非实罢,这是我见过的最差的大夫了。”
“不是的,景夫人,景先生真是华佗再世、巧夺天工、可歌可泣、令小的也闻风丧胆啊……”金家仆役一个劲拍马屁,词用得天花乱坠,到最后连死马当活马医都搬出来了,逗得景弥宣捧腹大笑。
景夫人不买账,数落批判自己的丈夫,“只会给外人看,自家人的半点也看不出来,算什么本事。”
景瑢一顿,问道:“怎么,你们有谁病了?”
景夫人冷哼,不做声了。景瑢望着儿子,弥宣耸耸肩。景瑢快走两步到她跟前,依她脚步倒着走,哄道:“不要生气,再也没下次了,出诊期间绝不瞎溜达,诊完即回家,行不行?你看你,眉头横竖有六道皱纹了。”
“不要碰我。”景夫人终于舒展容颜,停下脚步,用扇子抵着他的胸口说,“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大夫。”
后头的金家仆役又要搭腔,让她一眼瞪回去了。
景瑢全力指天发誓:“易华说过了,我是!”
“那你没看出半点什么征兆来吗?”
面对妻子的盘问,他一头雾水,“你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我看看。”
景夫人胡乱推开他,“不要不要,每天摸我的手,也没诊出来。”
“夫人,摸你的手和诊脉是两码事啊!”景瑢觉得女人莫名其妙啊。
“可是你摸我的手就该诊出来啊!”她气得脸都红了。
景瑢彻底服输,不敢在大街上宣告他乱摸手的事情了。附近的人已经嘻嘻笑着看这边颇具情趣的吵架。
他低声道:“这回让我摸摸,一定给你诊出来,好不好?”
景夫人撅着嘴不吱声,景瑢拉她的手,牵扯两次,才让她把手伸出来。两人站在大街上就把起脉来了。
下一瞬,两人脸上都显出了惊诧的表情。
景瑢从她手腕上抬眼惊喜地看着妻子,而妻子,则是眼望景瑢身后,睁圆了眼睛,巍颤颤地把扇子指出去,低呼:“夫君,你看!”
景瑢难掩欣喜,转过身去看。街的那头,人来人往中,停着一尊马车,一个女人扶帘望向这边,而马边站着的男人,向这边扬起了手。
景瑢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抽去了九成,松开妻子的手,面向往这边走来的男人。
男人作了个揖,景瑢也回一礼。男人看向景夫人这边,脸上神色变幻复杂。他对这场偶遇十分激动与难以置信,说不出话,眼泪却差点落下。
“两位,这些年安好?”他哽咽道。
景瑢回答:“好。”他向远处的马车看去,没再说话。
“此次是秘密出行,京里只有三四人知道呢。所以,就我和李将军伴驾。”
“去广济府么?”景瑢问。周毓聪点头道:“是。”
景瑢夫妇带贵客到自己在东城的府邸,由周敬音张罗一切。景瑢去医馆那边看视。
周敬音与当今皇后相坐聊了一个下午,将三年来的事情彼此说了一番。周敬音问过兄长的情况,眼泪就落下来。
傍晚,景瑢从医馆出来,看见周毓聪立在门口,似乎在笑他现在的模样。
“你来多久了?怎么不进去?”
“就看你在那闻药材呢。为什么要闻?是辨别它是什么还是看它坏了没有?”周毓聪调侃道。
“都不是,是闻给你看的。”
周毓聪要接景瑢手上的药箱,景瑢告诉他:“不重。”
“做大夫很有成就感吧?”
“的确。”
“殿下气色很好,比以前更漂亮。”
“你在轻薄我妻子。不要命了?”
“肚量不要那么小嘛,我太久没见她了。”
“这可不是肚量的事情。”
两人回到家中,在小厅里看见两个女人俯着头在细声讨论衣服的针脚。彼此问候了一声。景瑢对宜静道:“去把弥宣叫来。”
宜静点头去了,很快领了十一岁的景弥宣到这儿。
景瑢对他说道:“这位是你姨母,你给她磕头。去。”
景弥宣便走进内厅,在苏信春面前跪下来叩头,“弥宣给姨母请安。”
苏信春直愣愣地落泪,伸手将他扶起来,搂在怀中,细细地看着孩子,口中也无法组成逻辑的词,只是喃喃:“宣儿,这样大了,身体可好,读什么书呢……”
景弥宣有问必答,并不认生,话比从前反而多。
景弥宣从来只知道父亲是景瑢,母亲是周敬音。周敬音来南州,将年龄加了两岁,顺理成章地成为景弥宣的亲生母亲。当初,景瑢将襁褓中的孩子托付易华抚养,是做了此生永不相见的打算的。可是易华没有自认为孩子的父亲,只做他的师父。现住在隔座宅邸,仍旧是脾气古怪的大夫。所以,虽然医术精湛,却远不比跟他学医出来的景瑢受欢迎。
晚膳大家热热闹闹地坐了一桌子,绝不可能走在一起的一干人说说笑笑,和很多故旧相聚一样,聊聊,笑笑。
茶点过后,景瑢与周敬音亲自带苏信春到其下榻的院子。
站在房中,周敬音笑道:“比宫里是差了,但这个宅邸在南州也算数一数二了。”她朝站在外堂的景瑢眨眨眼,“我们也炫炫富哦。”
苏信春四处看了看,说:“跟我说起这个了,我看我还得跟你定一定格调,以后床不是镀金的我可不睡。”
周敬音哈哈大笑,“我也就图嘴上舒服,都没人听我炫耀。”
苏信春看了看走出门外的景瑢,拉周敬音悄声说:“我看你饭席上就呕了三四次,是不是有情况了?”
周敬音听罢露出崇敬而感动的表情,道:“你才看见我几个时辰都知道了。他号称自己是大夫,完全当我是空气啊。”
“男人哪有女人心细。恭喜了,景夫人。”作势行礼,周敬音哈哈笑着回礼。景瑢在外面咳嗽,周敬音会意,对苏信春道:“嫂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天还得旅途奔波呢。有什么需要的,让侍女来找我就是。”
苏信春点头,送到门外。向着院子里的景瑢,屈了屈膝。景瑢颔首。
两夫妇走出院门,周敬音说:“跟你说,大嫂都看出我有喜了。”
景瑢难以理解妻子的得意洋洋从何而来。
“你每天生龙活虎的,比弥宣还闹腾。饭桌上?你呕了吗?做样子给人看的吧?反正我没看见。”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我现在都疑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了,反正很大可能不是你的。”
“……”
多年以后,已身为德纯皇太后的苏信春想起当年安常大人景瑢赏梨花的样子,说:他就那么白衣飘飘,懒懒地倚着栏杆卧在席上,美丽绝伦,姿态就像一只短笛吹出的曲调那样清丽旖旎。都说公子如歌,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