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尤其懊热,在周敬音看来,不适合病人疗养。虽然满园浓郁而灼热的夏日气息,不再有阴湿之气,花草长得赏心悦目,可是她还是希望天气能凉些。景瑢经历长久的治疗,人已被折磨得形削骨立,天气还如此恶劣,夺去他的胃口,可怎么办呢。
周敬音正是担忧这样的问题。景瑢自己却表现出一副松松然的模样,精神好些还给她说笑。
他自对周敬音许下承诺,便在园子里请下一位大夫,正正经经,认认真真地调治身体,戒去合胭丸,遵照大夫的意思一贴一贴地吃药。做起来固然是很困难,也不是分分钟的事,尤其是戒药那段日子,周敬音回想仍后怕。
药隐发作时,就会产生幻觉,景瑢觉得自己是在司域宫,经历暗杀与被暗杀,毫无反抗能力。稍稍清醒了,他感到羞耻,不想面对周敬音。身体的痛来自病,他的病,来自司域宫那几年艰苦非人的训练,无论是缓解病痛还是心中的魔魇,合胭丸都是非常好的选择。
温大夫花费所有精力为景瑢治病戒药,对周敬音说:“一切都要靠公子的精神支撑,意志若消减下来,痛苦将加剧百倍,一损俱损,恐怕难过这个春天。现在,姑娘便是公子的心,希望姑娘竭尽全力,让公子支撑下去。这几日,公子已显现出萎靡的心态来了,怕出事。”这是年初温大夫说的最重的话,景瑢的病情委实堪忧,整个人骨瘦如材,长昏睡,醒来就是药瘾发作,半疯半痴。
自周敬音进来,她就跟女主人一样,打理了园子大小事物,奇善看在眼里,心悦诚服,后来又看景瑢与她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无二心。这一年里,奇善多多少少将景瑢的事都讲与周敬音知道,对她是有问必答。
“公子常病,病上来,朝里也是要请假的。后来形势变化,公子为让自己有更多时间做事,就选择服用这个药。”奇善猛然想到景瑢用自己余下的寿命经营那些年。他心中恐怕天天在算计,我还有多少时间,我还可以做完几件事——每一步都码上自己的寿长,一个时辰一个月一年,他看得清清楚楚,筹算得满满当当。
“谁能等得了陈广宏的谋逆之举呢。陈广宏在朝里上上下下勾结多少人,殿下在元统九年阳京府的死刑录上可以查到,那一年死的官员,罪状没有明说,但都是为这个事。若稍走歪一步,有两大族要被灭掉,即是康平王府和宝嘉郡王府,两府前些年和公主府走得近,如何幸免得了。而这两府是公子的亲人,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只怕皇上也认定那几年公子兴风作浪,为权弄势,才容不得他。”
这一天午后,落了一场急雨,冲去一日的闷热,天地间弥漫着花草浓郁的味道。周敬音在书阁里看书,眯了会儿眼,醒来雨也停了,度时辰,想景瑢也该醒来吃药,便收了书往隔壁院子来,景瑢已经吃药,正在漱口,大夫也在身前,说医书呢。
“……二钱的贝母和三钱的贝母差得可就大了,南田的刘海在《药经止要》中写到这一点,上药养命,中药养性,道理都是在面上的。你今日这服药下去,预期的效果达到,是好的征兆,今后还这样,假以时日,境况可比先前要好千倍。”
景瑢笑道:“日日药,顿顿药,我整个人都快成药引子了。不过,有个好处是,天下所有的药材我都已经认识,能开出药铺了。”
大夫赞叹颔首,“你能苦中作乐,离好是不远了。”
景瑢看周敬音走进来,问她是不是在书阁睡着了。
周敬音说:“这个你都知道。”她转向温大夫,“大夫给他吃的别不是什么仙丹吧,能开千里眼?”
温大夫大笑,向众人说:“世上不是有心灵相通的说法嘛,却拿我说事。”说得大家都笑了,景瑢只笑不语,低头吃杯子里的茶,周敬音扯开话题问道:“大夫刚刚说什么养性养命的,做大夫的也通命数?”
“命数老夫可不懂,这里的命是寿的意思。不过,姑娘联想到命数上去,或许真有相关也未可知。”
景瑢在那摇头,说:“先生如此顺着她的话讲,今后我可不敢吃你的药了,本来想在你这保寿的,要是动了我的命数,我断不依的。”
温大夫看着周敬音笑道:“是了,如今有佳人在眼前,如此福气谁舍得。”
大家说笑了一阵,温大夫就起身走了,宜静带两个丫头趁便出去。
周敬音拿起一个梨,用刀细细削去皮,将果肉切成一块块摆在碟子里,说:“中午我在书阁翻书,看到一本这么厚的册子,叫什么论策,是你写的吧?”
景瑢脸上露怯,不好意思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写着玩的,你看了?嗯,里面第四五六章是你哥哥写的。”
“跟棋谱一样,写的都是父皇在时朝廷里的人物关系,不过最后一页写的那首小诗倒是蛮好玩的,是哥哥的笔迹。”周敬音说到这,轻叹了口气,“其实,哥哥对你,情意是很深的。”
景瑢向她伸过手去,拉她躺进怀中,温存片刻。帘外已是霞日西斜,将廊道铺得一片金色,周敬音对如此浓郁的夕阳是有感情的,现在看去,不禁有午夜梦回的错觉,好像眼泪也要落下来。
景瑢继续刚才的话说:“倒是为难你了。”
“我一点也不为难,从前我就想着你,想着这一天,如今梦想成真,我高兴。”
景瑢却感到遗憾,同时为周敬音不舍不弃的感情打动,“那时我那样对你,想必使你陷入很大的困苦罢?”
“单相思你的时间里,我也觉得幸福,至少现在回想,是幸福的,因为它填充了我整个年少无知的世界。有些人未必如此幸运,只能行走在时间的空白里,是不是?所以,并不困难。知道有今日与你相依看日落,我痛也爱你。”
“谢谢你,小音。”
“我也谢谢你,墨哥哥。不过,我那样缠着你,也让你十分头疼吧,觉得真是个可怕又可恶的女人。”
“我觉得,这个小姑娘从小就倔,没想到长大了更倔,好似一块山顶的石头,真是个大麻烦。”
周敬音笑出来,“巧的很,曾经也有人说你像石头。”
“是说我的心吧。有时候我也被这样的自己吓到,感到会不得善终。”
“这话以后不能说了。大夫不是说了么,你往后福寿双全。今后的好事情多着呢,等出了这里,便可去与弥宣相聚了。”
“是啊。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见到弥宣,抱一抱他。”
“一定可以的。”周敬音回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如果我们自由了,我给你生个女儿,等她长大嫁人了,咱们一起哭,舍不得她出嫁。”
景瑢失笑,“好。”却又叹气,“前半生我过得太算计,每一天都在算计,以致我的智齿磨损得厉害——我总咬它们。小音,我只想简简单单过日子,有你在身边。”这是景瑢对她说过的最动情的话。
她在他颊边亲了一口,“你在哪,我也在哪,一言为定。”
景瑢点头,继而又摇头,“今年我三十二岁了,我的生日在夏天,已经完全忘记过生辰的感觉,年老色衰啊。若有不测,你答应我,须得很好地照顾自己。”
“你活一****也活一日,就这么多,再多,我可不能答应你了。”
景瑢皱眉,知道周敬音的性格,他人再说也是枉然的。他看她年轻而漂亮的容颜,因为在爱人面前,眉目间神采飞扬,令人喜爱,便问她:“我又老又丑,你也不在乎?”
周敬音听到又老又丑这四个字,哈哈大笑,说:“你在乎吗?”
“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这张脸,即使没有鼻子,我也心安理得。太多太多的人,只看我的脸了,所以,有人爱我,我也不相信,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除了这张脸还爱我什么。小音,你呢?”
“我爱你给我弹远山的样子,爱你甩开我的手时候的样子,爱你病得毫无人形的样子,爱你睡中的样子,爱你……”她起身在他耳际吟道,“在床上的行事的样子……”眼媚笑浓地望着他。
景瑢窘迫地扯着差强人意的笑,“你真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周敬音呵呵一笑,低眉搂住他,额碰额,“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从天上来的。”
景瑢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仙女天上来。”在她唇上亲了亲,周敬音舔了舔嘴唇,涎着脸道:“还要。”
景瑢一愣,看她眉目清亮,笑容生妍,像是撒娇,又像是作弄人——真非寻常女子。他自叹一声,任这迷惑人心的情思恣意充盈身心,低首吻取丁香一样的唇齿。
周敬音对与他爱情上的勇敢与付出,他已经了然于心,这个女子,自小就是个聪慧刚强的人,圣山寺几年也未将她心中的火扑灭,反而愈加多情美丽,仿若一只琵琶上弹跳而出的牡丹曲,使人念之爱之。
去年发生那件事之后,景瑢与她谈了一日一夜,也难使她回心转意,执念要离开玉松。当时,景瑢才明白走到如今万劫不复的境地,皆是自己鄙薄的性情造成,再也不能挽回任何事情了。他认定不爱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子,可是当他失去她的真心时,才发现也是要承受肉与骨剥离的痛苦的。
周敬音答应宜静成亲后离开玉松园,此后几天她一心一意筹忙婚仪,将所有的事情抛诸脑后,强打着精神与宜静说笑。成亲那日,两个新人在景瑢和周敬音面前磕了头,全园子的人都聚在厅子里与新人把盏嬉闹。
周敬音第一次觉得成亲的婚仪幸福而庄严,像一场最原始的欲望久存于心,不能实现,只能悼念。
景瑢带她到外头石阶上坐下,听着喜宴上的曲音和笑闹声,她知道这是好好道别的时候。
“这支曲子名叫《玉声》,年代最早,从前它是宫廷里才能用的,有人填了词之后,就变成通俗的表示喜庆的曲子了。”景瑢声音温软,似乎也沉浸在那高兴的气氛中。
“玉声,墨哥哥的名字出自这上面吧,玉的声音,即是瑢。”
“嗯,依我外祖父的意思,玉亦是君子,所以投诸了这方面的希望,再者,他很喜欢这支曲子,他因为这个与外祖母结姻。”
“因为曲子?”
“因为曲子。外祖父年轻的时候到南州府去过几次,都住在那儿的旧交府中,有一天在那儿突然听到清丽的箫声,吹的就是《玉声》,外祖父想这支曲子现在俗得很,只做宴上助兴用的,却有人拿来做箫声,而且,古风浓重。外祖父因此动心,知道是出自隔壁道知大人千金之手,第二日便上门拜访,第三日即提亲了。”
周敬音高兴地感叹了一声,说:“还有这样的佳话,真让人羡慕。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正是这句话。”他突然站起来,“你等一下。”便走进大厅里去,很快出来,手上拿着一支竹箫,复又坐下来,笑道:“我不是很会吹这个,不要笑话。”起了个零零落落的调,开始吹《玉声》,箫声浓郁而悠长,果然与刚才听到的不一样,衬着月色,竟有至深的情意漫散。周敬音听得满脸是泪,等他一曲尽,说:“我来。”便接过来,将刚刚记下的《玉声》吹了半首。
景瑢在那诵念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周敬音便笑,“我吹成这样,你也听得下去。”
“不在箫声,在人。”
现在,两人的神思仍旧会回到那个定情的夜晚,周敬音就会问:“我若真的走了,你会怎么样啊?”
景瑢笑道:“你不会走的,哪里有人听一曲《玉声》不动心呢。不然,我何至于吹它。”
周敬音很不以为然,“你为什么到现在了好听的话都不说,说什么曲音动人,你的技艺确实也太普通了,我并没动心。”
“我说过了,不在箫声,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