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瑢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说:“怎么不吃饭?”
周敬音听到说话声,身子抖了一下,并不回头。
“墨哥哥,我想离开这里。我想通了,知道你不可能会喜欢上我,再这样下去,于彼于此都是麻烦——”她回头看他,“你再也不用忍受一个讨人嫌恶的丫头了。”
景瑢愣怔半晌,说:“讨人嫌恶倒不至于。殿下若要离开,那是很好的,这里本就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
周敬音颔首,细细望着眼前的人,眼睛慢慢红了。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我想不到,跟你说这样的话,会这么难过,好像有一千把刀割在我心上……”
景瑢勉强笑道:“不是说人生自古伤离别么,何况这一别,不知道有相见之日没有。伤心应该有,只是殿下一定保重身体,年纪轻轻,路仍长远。”
周敬音伤心得泣不成声。她是在走一条没有回头的路,违背自己的初衷,违背自己的誓言,违背那颗纯真而热忱的心。代价呢,代价就是景瑢,或许还有景瑢的心。
这一切,对景瑢而言,都是秘密,就像当初她与他一夜与欢。
她终于明白,一切冥冥之中,就已注定。
“墨哥哥,可不可以抱我一次?”周敬音问他。景瑢走过去,拥她入怀。她在他怀里纵情哭了一番,知道此生再无望相见,原本遥远的梦想,也尽数散到天涯海角,难成南柯一梦。勇敢无畏的姑娘啊,你不能守候你的爱人,若死后尚有一息幽魂,便来探看。
我也只能这么爱你了。从今往后,你不爱我,我不伤心,我也不忌恨,我只能这么爱你。
“殿下,我有一句话和你说。”
景瑢在她头顶温柔地开口,敬音心念一动,默然点头。
“我想和殿下做一个约定,若三年之后我还活着,我们便守在一起。三年,你给我三年时间。”
周敬音哭泣道:“你不爱我,为什么让我答应这个约定……三年?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你都不爱我……我知道你的,墨哥哥,因为知道你,我才爱你。我走后,我仍旧爱你,要是你听见我嫁人了,或者去圣山寺了,我仍旧爱你,此生不变。”
景瑢听完,松开她,沉默地望住她的脸,好像要看穿她的皮肉,望见她骨髓。周敬音别开脸去,他将她的脸掰回来,与自己眉目相对,问道:“那不要三年,我求你不要走,你可愿意?”
周敬音的眼泪漱潄落下,不能止住,紧紧咬着牙根,绝望道:“你……何必……”
“殿下?”
周敬音躲开他,跑到床上,钻进被子,牢牢地把自己包起来,哭喊着不愿意。
景瑢料到周敬音一心求死,依她的性子,是要走这一步的。景瑢不愿爱她,也不愿她轻生。
太阳下山,夜幕迅速笼罩玉松园,宜静进来送饭,房里漆黑一片,她哎呀一声,“这小丫头也不来点灯——姑娘,可醒着?”说着点了桌上的灯,一看房间,忍不住哎呀第二声。她看见了坐在床尾椅子上的景瑢。
景瑢没说什么,朝她摆手,让她走了。
他叹口气,对不知是睡是醒的人说:“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大约一刻钟之久,她哑着声音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突然改变主意是为什么?”
“我想遵从自己的心。”
周敬音爬起来,跪坐在那儿,脸色枯黄,双眼红肿,气愤地皱起眉头瞪视他,“你的心?你要遵从你的心?墨哥哥,我不是九岁,你随便一句话,我都当做誓言来珍惜,所以走这几年错路,你还要骗我几个十年?”
“我一直将你当孩子看待,是我错了。”
“你还要撒谎来骗我,墨哥哥,你为什么总不讲实话?好,你不讲实话,我来讲实话,你不爱我,讨厌和我呆一块儿,可是你今天和我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你说愿意与我相守,但是你不说你爱我!你不爱我!你和我说话,是因为,是因为你知道我被那个、那个禽兽……”
景瑢抱住发狂的周敬音,牢牢压住她疯狂的叫声,她像野兽一样对人又打又咬,口中喊叫着,生不如死。
景瑢细语安慰她,她才恢复些理智,哭泣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墨哥哥,我说的都是假的,我没有走错路,这几年我也是遵从自己的心。无论怎样,我都爱你,只爱你,这就是我的福祉。你放开我吧,我没脸见你……”
“我现在跟你讲实话,你爱我,才是我的福祉。你是什么样的女子,我如何配得起?若我身体好些,哪怕再有十年时间,我也不会辜负你的真心。我也正是知道你,这些年才无视你,我躲避的不是你,而是自己的心……纵使发生这样的事,在我这里,你仍旧如往昔一样漂亮高贵,仍旧是我不能高攀的姑娘。往日的种种无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今天我告诉你,你可以离开我,我放你去,但是你不可以打坏主意,否则辜负我这些年的心意,你若留下来,我未必能与你相守,但求你几年心安。”
周敬音从他怀中抬头,“你不讨厌敬音,不觉得她脏?”
“不。”
“会跟她讲话?”
“会。”
“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喜欢。”
“墨哥哥,抱紧我。”
“墨哥哥,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你不会死。”
“你不会哭吧?”
“我和你一起死。”
“不可以,你若死了,我会很伤心,我会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转世。”
“所以你不可以死。”
“墨哥哥,那个时候我就想死了,可是我想再看你一眼,我就穿好衣服,走回来……山路实在难走,最后我爬都爬不动了……”
景瑢紧紧拥住她,好像怕她冷似的。她抬眼凝视他,干了的眼睛又流出眼泪,“你记住我的话,我爱你,无论我在哪,我都爱你。”
景瑢摇头,“我不相信。”他讲这一句话时,眼泪突然落下来。
周敬音呜呜哭泣,离开他的怀抱,屈膝躺到床的另一侧。景瑢保持着拥抱她的姿态,看上去是失去了最贵重的东西,既伤心又寂寞。他静静看着哭泣的周敬音,好一会儿垂下头,如雕塑一样沉默。
“我不要你可怜我。”
后来周敬音如是冷静地说,景瑢面对空虚幽暗的屋子,自心底涌起一股恶心而绝望的情绪。“世上诸多事,都有命数,我本不信这个,可人到了这样潦倒无赖的地步,只能无能为力,只得服命。殿下,我不是可怜你,我是怕失去你,我怕你从此轻生,如果我甜言蜜语强哄你留下,不过一日两日的好,总有一天要分开。这是我身上的诅咒。你年轻,又是性格隽丽的姑娘,何苦在我身上费心?至于昨日的事,你忘了便没人记得,何况此事只是你知我知……你若听明白了,有什么心思,到底和我说,好不好?”
周敬音沉默少顷,慢慢爬起来,仍是满眼的泪,望着景瑢,说:“墨哥哥,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景瑢点头。
“你对敬音,是否动心过,哪怕一点?”
“是。”
周敬音兀然一笑。
“从何时开始呢?”
“在这里见着你的时候。”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景瑢,这个让她痴狂让她疯魔这几年的人,日夜追寻他的真情与真心,有时候想想,哪怕你能坦露一点一丝,让我知道何为梦何为苦,我何至于如此无能为力。
然而,他终于说出来了,她反而觉得如此不甘心。
“会不会有一天,你会爱我呢?”
“我不知道,我可能活不到那时候……”景瑢说到这,掩面哭泣,三十一岁的景瑢,与二十一岁的景瑢与十一岁的景瑢,有何区别呢?只是人之将死的凄凉和温情,难以打动他。他说如果周敬音死了他也去死,并不是随口之词,其中自有谢罪的意味,而最多的,恐怕是痴心人对痴心人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