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珽世子入狱受审时,宝嘉郡王上了一封千字奏折,言景珽世子行举不端使大衡朝失望,言子不教父之过——自己的失德罪行,细数先辈忠君忠大衡朝,不想全毁在我景尚俞手中。为赎罪孽报答圣恩,愿自降爵位,献上所有家产,充入国库。
元统帝下旨,景珽世子年少冲动,难免做差事,令其往西漠军营做参军,以养脾性,望不负朕意。宝嘉郡王品清有厚德,又先祖乃大衡开国功臣,郡王府仍享荫袭,全其报效朝廷之愿,收其上献之物入国库。望众卿以宝嘉郡王为榜样,心系社稷。
景珽世子带了六个亲随在炎炎夏日远赴西漠任职去了。他在西城诀别了父母妻儿,没掉一滴眼泪,驰马而去。冤枉与委屈以及发寒的恨意,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鄙视。所以当他在西目山遇上便服翩翩的安常大人时,心中百感翻涌。
随从纷纷下马,服服帖帖地跪在地上,景珽世子却坐在马上,眼望对方,纹丝不动。
安常大人用略带些惊疑的口气说:“哦,景珽世子这是要走马上任去了吗?”
景珽世子竖起眉头,死命拽着缰绳,不开口。
安常大人看了一眼在地上伏跪着的人,说:“听说那儿艰苦而荒凉,世子可要多加保重了,稍不小心死于伤寒什么的,就可惜了。”
景珽世子想对面这个人是有多恨自己,而费这番心思来羞辱。心中有火窜上来。
“不劳挂心,倒是大人顾着点自己,所有事都是有报应的。”
“哈,是嘛。现在你还讲出这样的话,我实在不能容忍,你怎么可以蠢得跟头驴一样。我还想着这段时间可以让你心智稍稍明亮些,令人失望啊。你的老师里,难道没有一个可以教你的么,景尚俞呢,他纵容你成为一个白痴?”
“你!”景珽世子怒极欲骂,然而下一瞬他把话吞回去了,只是双眼喷火地瞪着安常大人。安常大人反而萎靡下来,脸上的笑渐渐消退不见,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好像他是被斥骂的那个。
景珽世子猛然挥剑斩断了安常大人右侧的一截竹子,奇善连忙拔刀出来,与景珽世子的剑过了几招,他的刀掉在了地上。景珽世子剑指安常大人说道:“你们狼狈为奸,陷害无辜,扰乱朝纲,总有自毙的时候!”
“景珽,够了。”安常大人叹了口气,“不要说这种白痴的话了。你若这样呆在西漠,是回不来的。有些地方,看上去严酷可怕,可是稍动心思,便可以活得很好,比如西漠;有些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不知死期,比如朝廷。哼,这句话,你可懂了?”
景珽世子仍然剑指前方,好似看着仇人一样看着景瑢,眼里有因怒气激出来的水雾。他欲将他绞碎在剑锋之下。景瑢呢,说罢抬起手,将胸前的剑推开,似笑非笑地望着景珽。
两方无声无息良久,久到地上的人们觉得景珽世子可能遭到暗杀了。
景珽世子的声音使他们得到了救赎,“咱们走!”随从都爬起来,不敢往安常大人那边看,地上仍躺着奇善明晃晃的刀。他们很快驭马越过安常大人和奇善两个朝前走去了。
安常大人望着景珽世子一行远去,直到人影掩没在苍翠竹林间,才缓缓翻身下马,呆呆立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奇善从后头给他递水,他一声叹息,推开了,轻咳两声在一方石头上坐下,掏出药丸服下一颗。
“大人?”奇善语气忧愁,却因安常大人锋利的眼神把后半句话生生咽回去。他心中的担忧恐怕是这个人最不愿提起最不愿面对的事,他如此肆无忌惮地服药支撑自身,却不做长远调养,自然是想抓紧时间与命运博弈。而作为唯一知情者的奇善,是再也难以袖手旁观了。
“前日季良世子荐的那个大夫,我去看过了,也是句川人,在当地名望颇高,不亚于易大夫,不如请进府来,给大人瞧瞧?”
安常大人不答,口中咀嚼着方才的药,皱着眉头,随手捡起一截树枝,在泥地上划了划。
奇善按捺不住,正待再劝,却听他说:“奇善,你跟我那么多年,竟不懂我?”
“大人不爱惜自身,我不懂。”
安常大人突然笑出来,扔了手上的东西,拍拍手站起身,搭了搭奇善的肩膀,道:“我只是觉得累。眼下我只是想两件事,做不后悔的事,结束一切。”他抬眼望向宽阔的郊野,好似在寻找故乡中一座属于他的栖居之地,“到时候,大家都好。”
奇善一介莽夫,听到此言,心中却不禁有所动,口中便道:“我誓死追随大人。”
安常大人看了一眼这个木讷的随从,边往马儿走去边说:“说这种煽情的话干嘛,还怕我看人不准?回吧,咱们去探探战将军的底线。”
奇善见安常大人跨上马,也恢复了些神采,心下稍安,上了马,一低首,看见方才安常大人摆弄树枝划过的地方,那是一张人脸,他见过,是上个月易华寄来的小公子之像。他心中一紧,望向前面单薄的身影,听他轻喝一声,缰绳一扯,向前驰去,白衣如风。奇善叹一声,紧追了上去。
新一任司禄大臣,元统帝下旨,提了正尉大人苏渐东,很多人想不到。苏渐东现年十九,除了年纪轻,娶了文禾郡主做郡马爷外,实在没有出彩的地方。虽然为人宽厚,胸怀宏大,可是要担当大任,未免惹人非议。元统帝看来非常喜欢将重权交给少年郎,八年前安常大人如是,苏渐东是要循着这条路子前行了。
苏渐东能够平步青云,是时机锻造还是能力卓越,恐怕都有,在其岳父瑞亲王眼中,是前者大大地主导这一切,主导着苏渐东的命运,甚至主导着瑞亲王府的命运。而创造这样时机的,自然是那三个人。
苏渐东府上的门槛即将被来恭贺的人踏破时,又一重喜事添到他头上,文禾郡主怀孕了。
如此,苏渐东更是天下少年得志的楷模,并且使所有人嫉羡着仰慕着赞叹着。
“现在大家的眼光都放在你身上了,至少这半年里,他们都是看着你的。所以,不要求立什么功劳,不要出挑,稳稳当当地担着官职即行,无为而治是最真的理。朝廷上下,你只要记住,谁也不要相信,只需信一个人,那就是皇上。这些,你可明白了?”瑞亲王与苏渐东进行大半日的谈话,最后嘱咐道,苏渐东是明白人,老老实实地应在心中,谨遵其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