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将军看见安常大人即扬起眉毛大笑道:“本官以为你胆小,怕见本官。”
安常大人眼睛清亮,向对面的椅子一扬手,“将军盛情,我怎能辜负。请坐。”
奇善关闭所有窗户,站到门外廊下。苏信春望了望安常大人,后者向她颔首,她才出来,闭上房门。苏信春在门边略站了站,听到里头战将军的声音说什么信件、刺杀、皇上之类的词,吓了一跳,忙离了那里,站到奇善边上去。
“战将军与大人素无往来,今日怎么来见?”苏信春压着声音问奇善,奇善沉默半晌才说:“姑娘不要多问。”苏信春看奇善那样严厉的神色,心内略明白了。战将军籍新人行大礼,无人在内院的时机,密会安常大人,估计不会说什么吉祥如意的事。
里面谈话进行有半个多时辰,苏信春坐在天井的石椅上渐渐不安,一为安常大人的身体,二为前面人来撞见生事。
突然房中传出战将军的怒骂声,随即茶盏摔裂在地,奇善立马冲到门前,“大人!”他推门闯进去,苏信春紧跟在后,看见战将军一把剑指在安常大人的胸口,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外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四个战将军的随从,都跋扈地执剑瞪目。
奇善立马亮出腰间的刀,安常大人却阻止他,淡然地看着战将军,“将军是天下英雄,生死何惧呢。我今日死在你手里,成全你的名声也成全我的名声,而外头宾客齐全,不是正好?”
战将军凝眉怒视安常大人,“不要在我面前巧舌如簧,我杀你即杀你,不怕偿命!”
“既然如此,动手吧。”
战将军的剑压近了几分,穿透了衣帛,苏信春大叫“不要”,冲过去,让奇善拦住,她使劲挣开,听到安常大人带有笑意的声音传来,“将军竟有宽阔胸怀,不忍杀我,何必做样子,安安稳稳坐着彼此坦白,不是好事么。也惊吓了底下的人,闹出去不知道是谁的笑话。”
苏信春看见战将军把剑垂下了,她的心才落下去。战将军凶狠地说:“我看你怎么用舌头捡你的命!本官告诉你,皇上知道了,只有你死,依你对他的了解,你可以想一想各样的死法。”
“将军的意思,是要救我一命了?既然如此,何必端剑弄刀的,坐下好好说不好么。”他端起茶吃了一口,又说,“我不敢赌命,容我身边带人如何?”
战将军蔑笑一声,使眼色给门外四个随从,四个人两步跨进来,各自散到房中四个角落里,像四尊佛像一样固立着。
“春丫头你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安常大人也不看她,声音却如金石一样,向她施加很大的压力。苏信春隐忍着退出来,关上门,隔开里外两重天。她大胆猜测,安常大人留奇善是为了引那四个金刚也留在里头,大概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可是,她自由了能做什么呢,外面热热闹闹尽是人,安常大人却遭挟制命悬一线。他为什么要与战将军站在一线呢,两人不是向来水火不容吗,可是听方才一番话,显然早有联意,难道真的是在谋算元统帝的命与皇位吗?!苏信春不敢想下去,她真希望苏渐东这个时候出现,解救安常大人。
苏信春犹疑着要不要去前头悄悄找苏渐东搬救兵,同时在心里把天上所有的神明都求了一遍,不见房门开,不见救星来,却看见了比阎王更恐怖的人。
苏信春看着从河边石道上漫步走来的两个身影,心里跟哭泣一样气叫道:他怎么来了?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那是当今圣上与御前侍人,他们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苏信春抱着微缈的希望,想他们登上白石桥,去河畔那头的花苑。可是没有,元统帝是要进这个院的,他不带侍从,孤身前来,不知道所为何事。苏信春清楚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元统帝撞破。
她跑到房门前听,里面还在说话,回头看,元统帝转眼就要到院门了。苏信春心内一动,咬一咬牙,快步跨过院子,跑出门,低着头像一只莽撞的鹿向前去,撞着元统帝身体摔到地上。
“啊!”她趴在地上起不来,垂着头不敢动。
元统帝身后的赵侍官一步向前伸手要打下来,嘴上已经骂出“死奴才”一词了,让元统帝扬手生生拦在喉咙里。
“你摔着没有?”元统帝晴朗的声音传到苏信春耳内,她猛吸一口气,手里紧紧捏着手绢,抬起头来,“这位大人,对不住了,您降罪。”
元统帝却一笑,好似看了一场戏似的望着苏信春,“这样莽撞是为什么,是要去新人那儿讨喜酒吃?”
苏信春脸上泛红,撑不住把头低了,元统帝却伸手在她面前,轻轻把她扶起来。赵侍官想抢在前接手,见元统帝微笑着直看着这位姑娘,像是旧相识一样,便退一边去。
苏信春知道这位是帝王,她这样发赌撞上来,本来已把自己的性命拼在上面,而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她除了赌性命,还赌这位帝王对她那若有似无的情愫。想通之后,她心中就燃起一股痛苦绝望的荆火,使她越亲近他身边,越像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怎么样,摔着哪里没有?”
“谢大人关心,我……脚上崴了。”
“走一步看看,能走吗?”元统帝温柔地问,抓着苏信春的手,苏信春感觉手上出着密密麻麻的汗,假装折了下脚,元统帝立即抱牢她,苏信春忙说:“大人,奴婢没事,奴婢去那亭子里坐一坐就好,劳烦这位大哥扶奴婢过去一趟。”苏信春挣扎着朝元统帝躬身,朝赵侍官躬身。元统帝摆摆手,竟亲自抱起苏信春,朝她说的湖心亭走去。苏信春惊诧地靠在元统帝怀中,眼眸转过身后赵侍官,看见他细长的脸上一双眼睛细细地眯着,好似看透她是做什么把戏,忙把眼睛垂下了。
元统帝放苏信春坐在廊上,让赵侍官去请大夫,赵侍官为难,苏信春早已说:“大人,不用请大夫,今天大日子,为奴婢这样惊动,反而是奴婢的不是了。”
元统帝望着她,便点了点头,说:“你比一年前,又不同了,清姿伶俐,俏落可爱。”
苏信春全身发软,如遭重击,她低头不语。元统帝认为自己冲撞到她,便对她笑,“你不记得了吗,我可记得你,你是安常府里的姑娘,苏信春,是不是?”
苏信春心内较过劲之后,才抬起脸来,端着惊凝的神色,“您……”倏然,跪到地上,惊慌失措道,“皇上恕罪,奴婢该死,冒犯皇上,皇上饶恕奴婢死罪……”
元统帝把苏信春扶起来,失笑道:“我让你认出我是为了叫你磕头么,赶紧起来,别又把脚弄伤了。”
苏信春再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只是空空然坐着。湖上低低飞过几只白鹭,翅膀的声音羁縻传来,清清楚楚落在苏信春心里,没有半点情绪。
元统帝安安静静坐在边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苏信春白净的指甲,苏信春若有所思的模样又打动他的心,便望住她的脸。
“你在想什么?”元统帝问她,苏信春恍惚中回神,回道:“回皇上话,奴婢没想什么。”
“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脸上会有伤感的神情?”
“回皇上,是奴婢陋质,长得丑。”
元统帝扑哧笑出声来,端着她的脸说:“嗯,你倒谦卑。在我看来,你比神女有过之无不及。”元统帝轻轻靠在苏信春的肩头,一下子想到什么,解开衣领,从里面掏出一块玉佩,要给苏信春戴。苏信春忙躲开跪下,让元统帝一把拉起来,偎着给戴在脖颈上。
“信春,朕喜欢你,今日不便,不能就带你在身边,你等我,这个是信物。”说罢他兀自一笑,也有点羞涩。
苏信春低下头,许久,才解下袖中的贴身荷包,递在元统帝手中。
“陛下,该过去了,不然王爷就要来请入席了么不是。”赵侍官走上前来温声细语道,苏信春抬眼看元统帝,他温和一笑,“朕听说你家大人受伤,来看看他。他怎么样?”
“谢皇上挂心,大人并无大碍,这个时辰吃了药且歇着。”
“嗯。”元统帝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我们去看看他吧,我有话和他说。”说着伸手给苏信春,苏信春却看着那只手,一动不动,咬着嘴唇。元统帝哈哈一笑垂下手,“竟然害羞了,那朕先过去,你在这儿坐坐。”
元统帝转身出了亭子,走进那片院子,消失在那堵墙后面。苏信春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身的冷汗,一张脸死灰恐怖,简直是地狱走过一遭了。她呆呆然坐着,泥塑一样瞎张着眼睛。
元统帝进去有一刻钟了,院子没动静,苏信春知道两下没有撞见。不一会儿,那头呜呜泱泱走来一群华服的人,走在先头的是一位威严肃穆的男人,是当朝瑞亲王爷,也就是苏渐东的岳父,并肩同行的是战将军,他在嚣张大笑。苏渐东一身喜服,走在瑞亲王的右手边,他适量有度地比划着指给王爷看沿路来的风景。他们逶迤着走进元统帝和安常大人所在的院子,是要请圣驾入席了。
院子里传来热闹的声音,他们在放肆说笑呢。苏信春竖起耳朵,声音混杂,人各一言,她没辨清是谁的声音。
然后,苏信春看见一群人走出来,走在前面的自然是元统帝,右边是瑞亲王,左边是战将军,再左是安常大人,他的衣服前襟破着一个洞,他的眼睛里是倦气,他的容色却是笑意。苏信春一看见他,眼泪就像泉涌似的流下来,安常大人瞧见这样的她,右手在肋下压了压,朝她微微一笑。苏信春低下头,再抬头,遇上了元统帝的眼神,她一愣,复又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