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半夜,李婷妤方才安稳下来,一家人及安常大人这边全筋疲力尽。苏信春极为愧疚,后悔那番话。两人深夜回安常府,甫一下车,安常大人便拖着苏信春直往内院走,不管她怎样惊呼怎样磕撞,待踏进卧房,安常大人手劲一甩,苏信春便向前跌去,险些撞上桌角。她坐在冰冷的地上,大眼睛惊惧地看着他愤怒的脸。他气愤至极,几乎要扬手打她。苏信春听到他说:“你这个恶毒至极的女人!”她就昏厥,不能爬起来。“你的妒忌之心怎会去对付那样一个虚弱无辜的人?”“我没有……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安常大人逼到她身前,“你预备让她死的!”苏信春惶惶地睁大眼睛,瞪着他,一脸的茫然与恐惧,待她明白他的意思后,她便哀伤至极。“你……”安常大人立起来,厌恶地不愿看她,听到她的哭泣声,愈加愤怒,“滚出去!”苏信春用尽全力爬起来,头磕到桌角,她气愤地把那张桌子推开。“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我无论比李小姐怎样卑微,可我不是无耻的人!”她呛了口气,又哭起来,脸涨红了,“您这么尽心尽力要娶李小姐,我难道不能做半点反应吗?我将您看做比命还重要的人,却还遭您凌辱,无半点尊严!”“那你就从我这里滚出去!”苏信春对安常大人的冷漠残酷如遭雷击,她当即跑出卧房,跑出院门。那夜她坐在湖边,开始两个时辰预备要扎进去,到后来便打消了念头,在冰冷的夜里坐到天亮,只觉得绝望与寒冷,眼睛干涸胀痛,身体有如万虫噬咬。日头初升时,她已完完全全不能恨那个人了,这使她更加痛苦。而少女性情不愿让她卑视自己。她在莫夫人那儿呆了一天,又要瞒着夫人,就说安常大人进宫去了,夜里偷偷回自己房间。那里久无人住,已有湿腐之气,棉被又薄,寒冽无比。她无心顾及,只一意委屈,意气地想如何不原谅那个人,幻想出各种他道歉的姿态。少女辗转至半夜,才有些昏沉,然而浅睡一阵又醒来,赫然感觉榻前有人,她惊恐万分,不敢喘息。安常大人叹了口气,“醒了是么?起来吧。”苏信春一跃而起,把一切的悲愤委屈不甘全抛掉了,一把拥住他,哇哇大哭。安常大人抱起她,她又抗拒,“不,不,我自己走……”“你是对的。”他并不放开她,走回卧房,灯光里他的面色依然苍白慵倦,却很柔和,他一遍遍温柔地吻她,给她幸福。“您那样想我,还不如杀了我。”苏信春缩在他怀里闷闷地说。安常大人道:“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想了许多,最后有了一个骇人的想法,我想你无论怎样,我都要你。我不敢承认,可是一整天干不了事,一心想找你。”苏信春第一次听到他表白,受宠若惊,想一切都值了,仍旧患得患失,发誓以后无论什么委屈都愿意为他受。“大人,我若成了心肠坏的女人,又怎配爱您呢?昨日我去见李小姐是劝她嫁于您。”“这样。”安常大人喃喃一句,许久,抱紧她,“你会多伤心啊。”“不,不。我很幸福,大人。”“傻丫头。”他翻身注视昏暗的房顶,哑然道:“你真不怪我么?”苏信春唔嘤一句,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安常大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咯咯一笑,“怎么不怪呢,多恨啊,我心心念的人却一心一意要娶别人了,我还不能生气……大人您真狠心。”“是吗?”安常大人心绪低沉,音色空洞,“我或许认定了你一定站在我身旁,不会离开的,所以这样欺负你。”“大人,大人。”苏信春从他胸前半趴起来,“我不会离开的,我要一直呆在您身旁。”安常大人凝视她,低声笑道:“你已经给了我极大快乐了。我以前极为怨恨这个世界,觉得一切虚无丑陋,自己被欺骗了许多年。你是个奇怪的人。”“我爱你。”她喃喃一句。“嗯。”安常大人专注地吻她的眉、眼,又说,“有些人真心对我,可是对我来说很无奈。真儿在她十四岁的时候跟在我身边,我却一直忽略她的终身大事,我这是自私啊。出嫁前夕我还不敢接受,然而季良穿着大红喜服来接时,我忽然释怀了。春丫头,我这个人时常思绪混乱,又稚幼无知,总要干放度性情的事。早些年,我与婷妤走得很近,不顾外人言论。她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在感情上我却不愿负责人,使她受难。如今,没有谁能控制这天人之限,我又为抵赎愧疚而去让她为难,很无耻。”苏信春温柔地靠着他,缄默不语,她算是陪他走过许多艰难,理解他忏悔之心。过去的、眼前的磨难都能够打击他,而痛心的她仅仅能做什么呢?她低微到连哭一哭都无用处。拂晓前,苏信春哑着声音说:“大人,婷妤小姐是至情至性的人,您应将主动权交给她。为病所苦的女子,还能如此善美,是上天对她最大的补偿,而大人如此爱她,又有何亏欠呢?”安常大人朝后又去了文正府,与李婷妤长谈,两人心思彼此相通,恢复以往轻松愉快。“你若改变心意,认为我比那太使公子好的,就让居恒告诉我,让我娶你过门。”他最后这样讲,李婷妤点头,看他离去。那时夕阳如荼,有雪后初晴的媚气。李婷妤看俊秀漂亮的安常大人回头两次,不禁笑起来。
腊月前夕,南苑宫内,元统帝掀翻了书案,唬得庭内外的人俱长跪不敢动。安常大人此时正跨进宫门,御前侍人已惶急迎到宫门上来。“大人,您算是来了!请您一定……”安常大人疾步走入内,对侍人说:“不要传出去。”侍人叠声应诺,开启大门。“皇上,安常大人候见。”安常大人进入大殿,里面一片狼藉,空荡荡的无人息。他跨到殿后,元统帝扶栏立着,对着一园枝干突兀向上延伸的梧桐。安常大人走上前去,立在他身侧。“记得那一年我们在这儿剑击胡少岩吗?我虚指一招,你一剑贯胸,将他钉在这柱上。”元统帝开口道,回身拔出悬于墙上的长剑,“唰”地一声剑啸。他提气挥剑,力道浑厚,削断木栏,眉目峥嵘霸气,“陈广宏真是不耻之徒,我就奈何不了他了吗?我要除了他的人头!”元统帝气极将剑贯出,直插入梧桐树杆。安常大人看着梧桐突兀的枝干,并不动一言,他神色淡漠,但不慵倦。元统帝多年来要革除战将军军权,无奈此人功高德厚,总不得力。最近战将军以长女是后次女也入臣国为后,便很跋扈,要调新长尉军队。这支宫中御前精兵,对皇帝意义重大,战将军完全挑起元统帝的怒火。元统帝气焰灭下之后,便露无奈之态。他不安地退了一步,坐在石地上,“他要叛乱,可他不敢。他吞下我们大衡国强要干什么呢?我知道他勾结宝嘉等辈,在朝给我脸色呢!”顿了一下,他执拗地凶狠道,“我要废了皇后!”安常大人走到元统帝身前,轻轻压住他的肩膀,“我们商定过,今后无论走入怎样困境,都要忍。我们艰难走过这几年,不能功亏一篑。”元统帝看着他,眼里生息变幻。安常大人走去拔下那柄剑,递到元统帝身前。“皇后初有身孕,皇上颁诏天下,皇后子为太子,废了当今太子。”元统帝骤然瞪着他,说:“这是****民心,朝廷上下定要反抗!你疯了!”安常大人按剑于元统帝手心,“什么朝廷?战将军赞同的事,其他势力根本不值一提。各路王侯爱看戏,不愿真正反对。皇上您在此稳住战将军一两年,到时自有办法。元统帝豁然明朗,拉住安常大人的手腕,“只能这样了。”他站起来,还剑入鞘。安常大人自知谋划这场大逆不道之举,很是无耻,却是不得不走的一步。而元统帝聪明,必也同他所想。战将军是何后果暂且不论,他若不走好下一步,自身难以保全。元统帝能全心全意信任他,不保日后对他猜疑。这个帝王落魄之时求助司域宫,又独留了他在身旁,并这样重用,实是他的恩泽。然而十年铅华,君臣不易。正月初二,元统帝以八岁的太子愚钝无力且病虚体弱为由废其储君之位,果然引来一片反击之声,尤以文正李鸿笙最激烈。他素尊礼教,直言不畏,当堂与元统帝争执不退,元统帝怒极将其投入牢狱,以不敬上之罪定刑。李家遭此横祸,人心俱惶。李婷妤在病榻上劝慰母亲与兄长,“可能是因祸得福,不要担忧。”“你这孩子有些病糊涂了。老爷子要能早听你的话辞了官的,现在可好,该怎么办啊。”李夫人哭泣不止,李婷妤叹气,“父亲那样性格又怎会辞官。安常大人为人信用,定能保全爹回来。”李居恒深夜找安常大人。他羞于求情,又不得已为之,安常大人起榻在外室接见了他。这个少年支吾了半天,内室床上的苏信春都不耐烦了,而安常大人不动声色,随他坐着。“好了居恒,再坐下去要天亮了。你是第一个跟我办事的人,却这么不懂我,这是大忌。从你见我到现在必定经历了一场折磨,该知道我的意思了。”李居恒唯唯应下,忐忑不安地告辞出来,想安常大人冒着严寒与他坐了许久,旨在告诉他一个道理,然而自己的性情又怎么学得会呢。李鸿笙于次日放回家中,然而免去一切职务。这使得李鸿笙大病一场。正月初八,李婷妤嫁入太使府。安常大人在马车上观看其上轿,伤痛地离开。正月初十,李婷妤病逝于夫家。正月二十,周世律儿子满月,大宴,致函邀请安常大人。安常大人以病推脱,送了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