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杨清照就在那处凹凸不平的鹅卵道上打着太极,早已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性,这份闲情逸致也足足保持了近三十年。在铁公鸡看来,欣赏服侍了整整二十年的老主人耍太极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并非广场那些老人家似模似样的空架子,而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所谓欲速则不达,杨清照很好的把握住了节奏,当然这只是铁公鸡这类外行人的天真想法,似乎从没考虑过这是日积月累沉淀下的浑然天成。
“这么说,臭小子玩了一出移花接木?”杨清照收回拳脚,拾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发。
“是的,暗中偷拍的照片,以及这些日子的经历,我已经都放在老爷您的书房里。”铁公鸡看似惜字如金,实则是顺着杨清照意在结果不重是非的习性而已。
“好小子,差点把我老人家都糊弄过去了,你继续跟进此事,交代加拿大的人盯紧点,幸好这小子是装死,否则徐家,从今往后,也算走到头了。”杨清照平静的端起茶杯,这看似狂妄无知的腔调,却引来铁公鸡发自内心的认同。
杨家是何层面?那可是从康熙年间就保存下来的古老血脉,清皇朝确实已成为历史,但谁都不敢保证中南海是否仍住着爱新觉罗的子嗣后人,就说明面上的,上有着人大常委,下有着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先进教育者,这些能够从互联网搜索到的皇室后代,谁敢保证没几个要命的老怪物?就说在武术界被誉为泰山北斗的福老爷子,在寻常人眼里,就是一位生活在深山老林的活神仙。至于杨家,政则封疆大吏,商则富甲天下,只能窝在上海这座城市蹦达的徐家,还真惹不起传承数百年的杨氏一脉。
“老爷,那温家的事?”铁公鸡迟疑道,了解杨清照脾性,早清楚之前那话又能认为是一句送客。
“不忙着收官,继续打压,就当让那些常年跟在杨家屁股后面捡便宜的小崽子们尝尝甜头,免得暗地里老是说杨家缺心眼。”杨清照不以为然道。
这仿佛与生俱来的轻描淡写让铁公鸡泛起一抹苦笑,甜头?在这块地,最起码上百位钱多到烫手的大财阀都时刻盯紧杨家的动作,一有风吹草动,可不是蝴蝶效应就能以一概全的社会现象。铁公鸡清楚老主人是打算借着温家立威,要让那些不死心的老家伙知道,想动他杨清照的外孙,就要有棺材本都得沿街乞讨才能凑足的思想觉悟!
再次走进威廉那间办公室,一路上没再遭受特殊优待,就连例行公事的全身检查也被一笔带过,陈杨来得早,威廉还在路上,所以办公室显得异常安静。陈杨忐忑不安坐在沙发上,偶尔那位美丽的金发小姐会穿着那套性感的职业装进进出出,明为嘘寒问暖端茶递水,暗地里无非是担心陈杨会趁无人之际顺手牵羊偷走一些东西,而值得偷的,无疑是一些看了就得惹祸上身的机密文件。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威廉才来到办公室,笑道:“年轻人,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早,等很久了?”
“不久,就坐了一小会。”看着威廉刚进办公室就忙着将外套脱掉,看来这是西方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似乎每个办公室还都会摆着一个挂衣物的衣架:“威廉先生,您是否已经查到是谁下的手?”
“先坐,在问答你之前,我先问两个问题。”威廉脸色有些古怪,这让陈杨有些没底,很明显幕后指使来头不小。
“我偷偷查过你的底子,竟然一无所获,你能在两天内搞出这么多事,相信也不是肯安份的主,所以我想你应该才来温哥华不久,对吧?”威廉的开场白让陈杨有些错愣,似乎吃不消威廉的坦诚。
“是的,威廉先生,我是偷偷从中国偷渡过来的游蛇,在中国混不下去,就盘算着来加拿大淘金。”陈杨隐瞒了来加拿大的真实原因,随便编了个谎。
“我对你来加拿大的原由不感兴趣,既然你这么说,很明显你是个不幸遭到波及的倒霉鬼,那人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别人。”威廉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陈杨认识:“这人是你朋友?昨晚应该跟你在一起,对吧?”
“威廉先生,您说的一点没错,我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下的手,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先生了。”照片中的正是蛮子,看来那位在国会上剑走偏锋的议员已经查到蛮子的具体情况,陈杨不由暗叹刚送走狼,又来了一头虎,这憋屈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到头?
“别急,年轻人,就算赶着回去报信,也不急在这一时,我担保,至少今天,你朋友还是安全的,因为那家伙现在正公务缠身。”威廉摆摆手,陈杨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依着顺着坐在沙发上,幸好威廉的保证让陈杨稍稍心安,不至于上升到如坐针毡的程度:“这家伙背景很深,就算是我,也得客客气气的,真要动起手来,你朋友只有送命的份。”
“威廉先生,您是不是有法子解决?”陈杨嗅到些不寻常的意味,如果真能让威廉横插一脚,这事或许还真有回旋的可能。
“我能有什么法子?我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像这家伙很多环节都管着我的买卖,说实话,要不是看在那份礼上,我早就将你绑了,像他这种人,我巴结还来不及,哪会有事没事找不痛快?”威廉这话让陈杨有些失望,这冷淡的语气一听就知道威廉打算两边讨好冷眼旁观:“不过,我倒是有一位朋友,可以介绍你们认识,相信我办不到又不想办的事,他会是个例外。”
“谁?威廉先生,如果真能像您说的那样,事后必有重谢!”陈杨惊喜道。
“年轻人,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像你这么识时务的毛头小子,我是最欣赏的。”尝到甜头的威廉丝毫不怀疑陈杨这话是真是假,道个歉都能送一百万美金,如果道谢,又会送多少?威廉这人很实际,喜欢钱,就跟色狼喜欢女人一样,这是深入骨髓的劣性,但恰恰是这钱,才让威廉屈尊帮助一个毛头小子:“是谁暂时不能说,等你见着了自然会知道,明天下午三点,在对面街的咖啡店碰面,记住,别迟到,但也别来得太早。”
忐忑而来兴奋而归,人生的大起大落就仿佛夏季多云转阴一般说变就变,陈杨很清楚能够让威廉称为朋友的人物,在温哥华乃至加拿大肯定拥有举足轻重的份量,或许对付一个靠钱权上位的议员在威廉这种生意人眼里无疑是一件自掘坟墓的蠢事,但陈杨同样能理解威廉话里有话却不能挑明的苦衷,一个敢对付议员的人物,相信最起码拥有与议员不遑多让的身份背景,意识到这点的陈杨,首先想到的就是多党政体下的政敌二字。
当天夜里,因为威廉一再告诫不许第三者插足,这份重担只能撂在陈杨肩上,是成是败是走是留,全看明天一场利益性的会晤,赖宇不忘临时抱佛脚,指导陈杨一些跟政治人物交谈的拿捏,至于蛮子,听说这事确实因自身而起,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海边忏悔哭泣。直到凌晨时分,陈杨才走马观花恶补了一遍往常不曾放心上的课外科普,赖宇累得径直躺席上酣睡,而陈杨则找到蛮子,陪他坐在海滩上:“后不后悔当年救下那个女孩?”
“不后悔。”蛮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肯定道:“如果时光倒转,我依然会救下那个女孩,依然会踩碎那犊子的祸根,不过我会添上一项,就是给那犊子放一把血,让他躺棺材里。”
“既然不后悔,那为什么要在这忏悔?事情几年前就发生了,已成定数,这事容不得半分质疑,而且事先也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手辣,不仅虐待你的兄弟,还开枪索命,不过这些事同样发生了,同样无法改变,那么你在这忏悔,就认为能让这一切如镜花水月烟消云散?”似乎联想到自身的遭遇,偌大的中国,同样留下了陈杨比窦娥还要憋屈的怨气,他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卑微卒子,鞠躬尽瘁执行交代下来的任务,到头来却由于清楚内情,需要牺牲在一场政治拼斗的漩涡中,他不甘,他本不想介入这盘根交错的矛盾之中。但若是时光能够倒转,他相信依然会开着车将温言撞死:“我有一位和尚朋友,他说,尘缘世事,无非是兰台上一瓢浮萍,看似在茫茫众生中与沙粒一般卑微,但就是这瓢浮萍,要有多大的因缘际会,方能登上那座兰台?而一个人,一生中的故事,不就是一桩桩因缘际会而衍生的交织岔路?改变的,无非是一个人从始到末的过程,不变的,依然是每个人都会在错综复杂岔路中走向的末梢。”
“谢谢你,陈兄弟,听了你这话,我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去了不少。”蛮子苦思半晌,脸庞才渐渐缓和:“不过琢磨好一阵子,就是不明白,这人的始末到底是什么?”
“生,还有死,百年寿元,大可在错综复杂的人生岔路中来回颠簸,或许每个人的人生经历对比鲜明,但这始末,想来都是一样的。”陈杨平静道。
“看来那些敲钟念佛的和尚要比我会做人,如果有一天累了,剃了头发做和尚,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憋了半晌的蛮子愣是说了一句让陈杨忍俊不禁的话,但笑过之后,陈杨却不由暗叹,这不就是一个人转瞬间顿悟得道的征兆?一个人的转变并非形象上的前后落差,而在于心性,还有思想的觉悟。蛮子敢扬言活累了便做和尚,这看似滑稽幽默的豁达率真陈杨自问没有,在陈杨看来,蛮子看似简单的思想觉悟,无疑已经走在了他的前头。
返璞归真,仅仅四字,却是知易行难。
“陈兄弟,答应我,一定要替因我遭罪的兄弟报仇雪恨,我蛮子对天发誓,从今天起,给你卖命。”蛮子突然认真严肃的憋出一句话。
“我答应你。”陈杨站起身,遥望着半空高悬的圆月,这一夜,月明思娆人,但日后,注定要游走于月黑风高,还能不能举杯邀月畅怀愁思?对此,陈杨无法给出答案,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蛮子说出这话时近乎偏执的坚定,却忘了,说出这句话,就注定这辈子想做和尚却不能遁入空门,在这月明时节许下的一桩承诺,会彻底成为展露獠牙的枷锁!
可惜陈杨不知道,因为这意外许下的承诺,若干年后,这个本该叫张世英的男人过五关斩六将,直抵布达拉宫,屹立于庄严的佛殿内,宠辱不惊道:“佛若渡我,我便弑佛。佛不渡我,我自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