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二月发生的温州空难中,我看到的新闻报道里面,有这样一段记载:
“据菜农锡康祥现场目击,飞机在离地面大约20米左右往下坠,直冲村民住宅区。随即上升,离开住宅区上空后,坠入一块菜地”(《羊城晚报》2月25日报道)。
这一“村民住宅区”,即瑞安市阁巷镇的塘头村。锡康祥就是塘头村的村民。
这段记述,对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飞机下坠到离地面20米的时候,机毁人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这对机长来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从20米的高空到触地,也许仅是几秒钟的时间。而这时,机长拉高机头,向前滑行,栽到一处菜地里。
因为机长视野里出现一处住宅区。
我们不能不向这位不知姓名的机长表达出深深的敬意。
我们即使不通驾驶技术,也能揣摩出一架失去控制的飞机从高空栽下来,到了离地面只有20米的位置上,再上升,一定极其艰难。还有,在劈头而来的“死”的威胁中,机长是第一个感受到的,但他的表现如此镇定与仁慈。
就空难而言,它落地爆炸的场所应该是无法选择的,即使落在人头攒动的股票交易所上面,仿佛都是可以被谅解的。但在所有不可控制的局面当中,都存在着可以控制的人的微力,这种“微力”对特定的人群来说,可能就是福泽绵绵的生机。譬如塘头村老百姓的屋舍、财产,特别是孩子和老人的生命,都由于机长在“不可控制中的小小的控制”里面得以保全。空难者的生活在那一天的16时40分永远停止了,但对塘头村的人们来说,太阳照样升起,生活中的每一样欢乐和每一种细节都没有缺少,譬如婴儿吮乳、儿童在灯下写作业、男人半夜起来为耕牛添草、女人在早上透着玻璃窗看到水塘里的白鹅群。如果说,这一切曾与一个人在临终前短暂的思考有关,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它的确是真实的。
机长使飞机拉高的那一瞬间,说“思考”并不准确。他没时间思考,这只是一个动作,是一种需要,像人遇到袭击时以手臂挡架一样自然,出自下意识。但正是在这种不假思考的“下意识”当中,最能看出人的优秀品格所发散出来的光彩,它比“蓄谋已久”的善行更令人感动。就是说,当消弭别人可能遭遇的灾祸成了一个人的需要时,这个人是真正高尚的人,就像机长在飞机下坠时把高度拉起那样。当时,机长已经不再能保证乘机人员的安全了,但他仍在试图保证视野内一个不知名的小的村庄的安详。这就是机长的“需要”。
这种需要到底是什么呢?那就是他所接受的所有观念与体验的浓缩,包括父母的叮嘱、知识以及技术训练,阅读,作为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他在人间所获得的美好的一切,包括艺术的影响,最后凝聚为单纯而强大的光束,即爱,孔子之谓仁,佛家之谓善的种子,也就是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在生死交界的一瞬,在世间的富贵荣华急遽退隐并永远离去之际,这一束光会变得非常单纯与强大,支配他去完成最后的责任。
当医生对一名癌症患者说“你的生命只有半年了”的时候,闻者无不怆然。尽管他们做出种种生之努力,但仍有生活失去意义这样一种茫然。此事不关贤愚,大多如此。而这位机长在塘头村上空时,生命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他最后要做的事,就是他最重要的事。因此我们把机长的最后一组动作称之为“他的需要”。事实上,所有的美德都是美德的拥有者的需要。如果雷锋离开了他的嘉行懿言,会很痛苦。同样,孔繁森如果不去关心藏族的失学孤儿,也会痛苦。此时,我还想起另外一个故事:巴黎的一所未竣工的高层建筑上面,两个安装墙面材料的工人脚下的木板突然塌裂——主人公的名字我已忘记了,姑称皮埃尔与勒内——他们二人共同抱住了一根防护杆。这时,防护杆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吱”地要折断了。皮埃尔含着泪说:“勒内,我还有孩子……”。勒内尚未婚。他说:“好的,皮埃尔。”然后松开手,像一片树叶飘向地面。我震惊于这位年轻人的平静,只说“好的”,接着把手松开。生的理由是什么?仅仅是由于自己有孩子吗?不是,生的惟一理由在于它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这种惟一性使所有的人都永远不愿放弃它。但对勒内来说,生的理由在于;牵系着其他生命的皮埃尔更应该活下去,自己不妨选择永诀。这个故事,我读过已经好多年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勒内年轻俊美的身体像鱼儿优美地下潜海底,永远也没有落在什么上面。而我,则想看清他的面庞和头发的颜色。勒内,对你的父母来说,你不也是一个孩子吗?你是那一条由于远游而使亲人们悲伤的银鱼。
在一个丰繁的时代面前,作为生活的参与者,我对媒体不断披露的“恶”,常常缺少了解的兴趣,无论它有多么的“奇”。譬如曾被人贩子拐卖过的姐姐,回家又把妹妹拐卖给别人。又如女副市长枪毙情人再自毙之前,要求“班子”里的哥们儿“追悼会无论如何也要隆重些”。诸如此类,实在太多。这种事无论怎样的“恶”,翻翻历史,大约都发生过。特别是在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的历史上更是如此。我亲历过的“文革”距今不过30年,不也发生过各种残暴、愚昧和荒唐的事情吗?然而人们更需要倾听身边所发生的令人感叹和赞美的事情,这是新生活的肇始,它代表着一个民族在历经坎坷之后所应该产生的纯洁与善良的萌芽。对一个人或一个民族而言,纯洁与善良其实是强壮的表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其实也包括了精神上的纯化的含义。事实上,这种善良的种子在生活周围大量的萌生着,只是人们不见得注意到。这架飞机在失事前上升一下的表现不也容易被忽略吗?塘头村的人们至今仍然生活得很宁静,那里的孩子长大了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人再记得这位机长。但美德之所以成为美德,还在于它不会由于人们的忽略而消失。有的时候,生活很怕被仔细地想上一想。每人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也许会像塘头村的居民一样,由于不经意间外界的某种决断而免遭苦厄,而当事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们的生活常常由于别人的庇佑、仁慈与献身而变得美好,它比那些离奇的坏人坏事更值得人们记忆与回味,这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理由之一。
这些回顾,对“2·24”空难中的不幸者,包括其中11名机组人员和15名孩子都关系不大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草芽已经在凸凹的残雪间冒出绿意,空难的逝者已经不可能和我们分享这个春天了。然而逝者倘若真有在天之灵,而且栖居在离辞世地点不远的话,我想那位机长看到塘头村的孩子手拉着手上学,在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穿过并唱着歌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感到欣慰。而我觉得,生活中美好的一切——譬如叶苞鼓涨的柳树的枝条、窗外的蓝天、音箱里飘散出来的帕尔曼的《辛德勒名单》低回不已的小提琴的乐思——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有机长的一份,有所有空难者们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