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亮早上五点多就起床了。
昨晚他基本通霄没睡,何莉惨白而没有生气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动,那张病危通知书上“随时可以死亡”的字眼更是让他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进入迷迷糊糊的浅睡眠状态,接着他又看到了周妍断气前望着他的目光,目光中有痛苦、绝望、乞求还有不舍,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松开,就象他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旁边刚出生的何莉正踢蹬着瘦瘦的两条腿舞动着小手哇哇大哭,这就是二十多年来一直让他心痛欲碎的场景,每一次看到都让他血贯瞳仁心碎欲裂。
“啊!”胸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这时才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起来用枕巾擦了擦身上的汗,重新躺下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此后他就睁着两眼一直等到天亮。
昨晚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妻子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因为女儿何萌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正是紧张的复习阶段,而她明天要上夜班,后天早晨无法给女儿做早饭,如他回不去女儿就只能吃干粮了。女人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确,想让他早点回去。
何文亮现在的妻子是在收费站工作,活不累但却耗时间,八个小时必须得守在那里,一步也离不了,有时家里有事也顾不上,因此平时家里的大事小事基本上都是他在张罗。
他知道自己这次离开会影响到妻子女儿的日常生活。但他却无法把何莉一个人扔在清海不管。
二十四年他曾扔过一次,但那时何莉还有外婆,他相信在外婆的悉心照顾下何莉会生活得很好。但现在,何莉除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如果他不管不顾地走了,何莉肯定会没命。
这时周妍乞求的目光又浮上心头。当时周妍虽然已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眸中的意思他非常明白,她是让他好好照顾好女儿,毕竟这是他俩唯一的爱情结晶。他已经对周妍食言过一次,这一次难道还要再食言?
不!
“对不起,明天我恐怕回不了家,”何文亮温和地说,“这里还走不开,小莉仍然昏迷着,昨天医院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小莉就会……”一阵难过涌上心头,何文亮不由有些哽咽。
电话里默然良久,好半天才传来轻柔的声音:“那你自己小心身体。有些事尽到力心安了就行,结果并不会都会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出现,所以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别掂着家里,何萌的早饭我会想办法的。好了,早点睡吧。”
收了电话后何文亮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又发了一回呆。徐庆娣他们三人去了武宁山区寻找鬼师,到现在没有任何回音,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鬼师,退一步说,既便是找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何莉。现在何莉是多昏迷一天就增加一份醒不过来的危险,我该怎么办?
当一缕曙光照到房间里的樟木箱上时,他就起来了。
他睡的是周母生前所居的小房间。小床上的被褥原本都用旧被单包着,初冬的气候不是很潮湿,所以昨晚他打开就睡了,也没觉得有什么潮气,想是前几天有太阳时,何莉都是抱出去晒过的。
他把被子略平整了下就去了卫生间洗漱,然后提起昨晚从床下找出来的皮箱出了门。皮箱里的东西他都检过了,一样都不少,仍如二十七年前一样安静躺在里面,一点也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失而走样,只是他不知道二十七年后的今天自己的法力是否还会象以前一样灵验。
在小区门口的小吃摊上他买了两只大饼和一根油条,边吃边往医院走去。
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看到门口仍然聚了好多人,但有许多陌生面孔,想是昨天他离开以后重症监护室里面的人已换了一茬。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离上班还有半小时,就在走廊里他昨天坐过的那张椅上坐了下来,脸上阴晴不定地想着心事。
整八点,张清生来了,他行色匆匆,脸色凝重,没有注意到坐在外面的何文亮。何文亮看着张清生进了重症监护室,没有立即站起身来,脸上是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稍顷,他才象下定了决心似地起来,抓着皮箱步子沉重地走向重症监护室,脸上满是决绝和悲壮!
盘山寨里,
晨曦照到脸宠时徐庆娣才醒来,旁边盘玉兰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她这一夜睡得跟死猪似的,连老妈什么时候起来都不知道。
昨天一天可真是累坏这小妮子了,这盘山寨她小时候曾来过一次,可那时父亲心疼她,她一叫走不动了就让她爬到他背上,哪里会累?昨天那山路她可是全程都是用自己的脚走的,那可都是陡峭的山路诶!这对平时一天走不了一里路的徐大小姐来说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奇迹了。想想都觉得自傲。
昨晚听说今天还要走好多路,此时的徐庆娣真不想起床,一想到那弯弯绕绕的山道一级级次递向上的羊肠小道她就心里发怵,可再一想,好朋友何莉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人事不省地躺着呢,她能不能醒来就全看她们此行是否顺利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一咕碌爬了起来,硬是将酸痛的两条腿塞进了牛仔裤里。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已从东面小山上露出了脸来。出了房门是一个院子,院子里一侧用篱笆圈起来里面养了十几只鸡,另一侧种了些青菜蒜苗和香菜,在初冬阳光照耀下显得青翠欲滴。
徐庆娣忽然有些奇怪,她上次来时好象没有这院子啊?她看了看前面的屋子,明白了,当年这里的房子只有前面三间,后面是一大片树林,她还带盘刚只有两岁的小女儿钻进树林玩过。这么说来,后面三间是后来又添造的?怪不得昨晚她高一脚步低一脚走到后面时怎么也想不起自个所处的方位来了。
她来到前面的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旁边厨房里的灶上冒着热气,掀开锅盖一看,里面焖着一锅黄皮红心山薯。
她不由乐了,这黄皮红心山薯是她的最爱,当年她随父母来盘山寨时什么也不想吃就只挑这山薯吃,敢情刚舅妈还记得呢!哈哈,知我者,刚舅妈也!
徐庆娣挑了一只长长胖胖的小山薯,烫得呼哧呼哧在手里倒着,然后剥去皮,急不可耐地咬了一口,又“哇”地一声吐到手里,吹了几口气,这才放到嘴里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盘山寨的山薯真的很好吃,比清海的好吃多了,据说这是长在高山的缘故,徐庆娣也不知真假,反正一到秋天她就会缠着老妈给刚舅舅打电话,让他寄点山薯干来过馋瘾。
正吃着,盘刚和盘玉兰进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宓成功,三人的脸上都有些凝重。出什么事了?
“丫头,抓几个山薯我们就上路吧,看云象今天下午要下雨,再不抓紧时间我们今晚就回不来了。”不等徐庆娣问,盘玉兰就说,语气中透着焦灼和担忧。
徐庆娣一惊,忙从锅里抓了两只山薯用餐巾纸包了揣进羽绒服口袋里。
盘刚妻子又从房里急匆匆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塞到盘玉兰手里说:“盘妹子,这是鸡蛋和饼,你们路上吃。”转头又对盘刚说:“阿刚哥,路上小心点,要是发大水了,就等等,让水下去后再走,现在山里太平没什么大兽,过一晚也不打紧的。带着盘妹子她们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晓得了。”盘刚简短地应着,一边麻利地整理着一个布袋,然后把袋口扎紧,往身上横着一捆,又抓起一把斧头往腰带上一插,紧了紧裤管,朝穿戴整齐的盘玉兰母女和宓成功看了一眼说:“可以走了吗?”看到三人一齐点头,就带头出了屋门。
徐庆娣看了看东面山顶上红彤彤的日头,心里说:“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会下雨?刚舅舅这是看走眼了吧?”她凑到宓成功身边:“宓教授,你说这天真会下雨吗?”
“会啊。”宓成功慢条斯理地说。此时的宓成功脚上换了一双登山鞋,呢大衣留在了盘刚的家里,穿了一套冲峰衣,背了只小型的登山包。看起来比昨天年帅气多了。
“嘁,太阳出得好好的,怎么会下雨?不可能吧?我看是你们多虑了。”
“山里的天是孩儿脸,一天要变三变的。考虑得多一点就安全点,如果不下那当然最好喽。”宓成功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脚下却不慢。
“不对吧,‘山里天孩儿脸’指的是夏天吧?现在又不是夏天!“徐庆娣扁了扁嘴,白了他一眼:“看来你也不是百事通嘛。”
“哦,那你知不知道‘吃饱带饭天晴带伞’这句话?”宓成功并不恼,和徐庆娣同行了一天多,觉得这姑娘还挺有趣的,于是就逗她。
“当然知道啦,嘁,当我三岁小孩吗?”徐庆娣翻了翻眼睛,“这话和天气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今天这种情况不就是了?”宓成功摊了摊手。
“吃饱带饭?……啊呀,我还没吃早饭呢。”徐庆娣忙从口袋里掏出有些变形的山薯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下轮到宓成功朝她翻翻眼睛了。
三人经昨晚来时的山路下去,走到飞龙江渡口,乘渡船过了江,又在江边雇了一辆三轮改装车,就是昨天他们在武宁汽车站看到的那种,盘刚和车主谈好到洞宫山的价钱就让大家上了车,车主等众人全上车后立刻启动,发动机发出一连串“砰砰”的声音,车屁股后放出一股黑黑的烟雾来,然后车子往前一窜就颠簸着上了公路。
这条所谓的公路傍着飞龙江延伸,看地形原来应该是条小溪,因上游断流小溪渐渐干涸了。由于小溪和飞龙江并行,由东往西一直通往山外,人们由此出山的话远比曲曲弯弯的山路要近得多。因此,人们就图方便把这干涸了的小溪当作了通往山外的近道,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现在这样能行车的大道。
公路另一侧全是刀切斧劈般的陡峭山峰,直是“悬崖峭劈势欲倾,唯见飞云空冉冉”,看得徐庆娣心惊肉跳,真怕此时会突然发生地震,把她们永远埋在了这里。
由于这路未经修整处于完全原始状态,路上的小石头全是由大石头风化碎裂后而成,因此这路比昨天的路还要凹凸不平,这三轮改装车一路上就象扭秧歌似的,东扭扭西颠颠,折腾得车子里的人全都呲牙裂嘴惊叫连连,就连盘刚也皱着眉头努力忍受着身体快要散架的不适。再看宓成功神色倒是正常,只是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念什么经。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车主,一边开车一边还居然吹起了口哨,只是那尖利的口哨声时断时续,几乎全被震天响的发动机的“砰砰”声掩盖了。
众人咬紧牙关熬了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了。
盘玉兰第一个跳下来,一头钻进了草丛里,紧急着就从那里传来了呕吐的声音。
徐庆娣下车后则脸色仓苍白地蹲到了地上,连连按摩着胃部。再颠下去,说不定她刚才吃的那两只山薯会变成山薯糊吐出来。
只有盘刚,除了脸色发白一些外没有什么异常,他下了车从腰带上取下烟杆刚想吸上一口过过烟瘾,忽然看到宓成功神色自如地跳下车来,嘴里不禁惊奇地“咦”了一声,过去说:“宓教授,你还好吧?”
“嗯,还好。”宓成功站定,静静地说。
“宓教授是练过的?”盘刚疑惑地问。
盘刚在盘山寨做了三十几年的生产队长,以前生产队干活时需要队长派工,盘刚每天忙得脚不点地,晚上回家鸡都快打鸣了。改革开放后分山到户,大家都自顾自过日子,不需要他派工了,他这个队长就闲了下来,除了处理各家各户的家庭琐事和纠纷外他就没事干了,闲来不是提着镐头上山种树,就是拎着网下溪抓鱼,要不就扛着把自制的枪上山打猎,把家里的菜地和牲畜统统都扔给了婆娘。后来城里有两个年轻人来盘山寨探险,请村里人做向导,但当时谁也不愿意,那么个破山,有啥好看的?还特意巴巴大老远地从城里赶来,脑袋有病吧?
当时刚入秋,盘刚正好没事干正难受呢,看到两个年轻人失望的神色,就鬼使神差地应承下来,领他们在山上转了一圈,此后找他领路的越来越多,他就成了盘山寨里的专业向导。几年来他曾领过好几支探险队,能在这条原始路上颠了那么久还能保持神色自若的他还真见过没几个,而那几个据说都是练家子,所以见宓成功下车来面不改色他才会有这一问。
“哪里练过?只是从小喜欢体育,身体经得起摔打罢了。”宓成功微笑着回答,说着做了个侧弯的体操动作。
盘刚笑笑,没说话,走到一边过烟瘾去了。
等宓成功付了车费,盘刚看女人们都已恢复过来,就招呼一声带头走了,那根竹烟杆又回到了他的腰间。
那条小溪公路到这里融入了飞龙江。前方又是连绵的山脉。在山脚下隐约可以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蜿蜒在其中。
盘刚引着一行人在小溪公路的尽头踏上了那条山路。
徐庆娣到近前一看,额滴娘诶,这算什么路嘛?这只是一条被山水冲刷而成的沟然后又被无数只脚踩实而成的,连石阶都没有,比上盘山寨的路还差,这怎么走嘛?
就在她迟疑间,宓成功迅速从她身边掠过,跟着盘刚上去了。
接着盘玉兰也超过了她,边走边说:“没事丫头,山里的路都是这样子的,走得多了就习惯了嘛。”说着回过头来挤了挤眼:“要不要妈搀你?”
徐庆娣朝老妈白了一眼:“走你的吧!”然后抬腿跟了上去。
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上,盘刚让大家休息一下,徐庆娣累散了架似地瘫在了地上。盘玉兰取出盘刚老婆刚才塞给她的干粮,打开一看,里面是八个鸡蛋八张饼,还有一把枣子,怪不得拴在腰里沉沉的。盘玉兰给每人一只鸡蛋一张饼而给盘刚的则是双份。宓成功从他的登山包里取出四瓶半斤装的矿泉水,每人分了一瓶。
盘刚接了鸡蛋和饼但拒绝了瓶装水,他笑着说喝不惯那种没有味道的水,山里人出门渴了就喝溪水,甜甜的,比这种装在瓶里的水好喝多了。
憩了一会儿盘刚就催着大家上路。
就在此时,天忽然暗了下来,乌云慢慢地飘过来把原本亮亮的天空遮住了,风里有了潮湿的味道。众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忧虑。
只有徐庆娣没心没肺地在惊叹:“妈,你和刚舅舅真是太神了,刚刚还大太阳呢,一下子就阴了,你们都快赶上天气预报了!”
“这丫头胡说什么呢?我们就是听了气象预报才知道的啊!”盘玉兰哭笑不得地说。
“哦,原来这样。”徐庆娣窒了一下,讪讪地不说话了。
下午一点左右,一行人终于赶到洞宫山的石仙岭,找到了那个鬼师居住的洞穴,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鬼师——一个似人似鬼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