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膳时,下人禀报鲁敬民带着李威过来请安。言舒闻言下意识地去看坐在对面的刘子意,对方专心致志地盯着碗里的食物,好似没有听到。
言舒放下餐具,略微坐正了身子道:“让他们进来吧。”
鲁敬民身体颀长,走路时总是习惯性地将左手搭在后腰上,言舒第一次在府里看到这个削瘦白净的中年人时,他正在劝说暴怒中的刘子意,说实话,刘子意发起火来有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而鲁敬民竟然有胆直面暴怒中的刘子意,而且还企图将他的理智拉回,光这点足够让言舒佩服的了。
给两个主子见过礼后,鲁敬民率先走到言舒跟前,略微提起衣衫下摆,作势就要跪下。
刘子意余光瞥见他这动作,略扯了扯嘴角,没着声。
扶还是不扶?这念头在言舒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行动先于思绪,还不等做出决定,她已经起身拦住了,虽然只是隔着相当距离的虚抚,鲁敬民还是从善如流地微笑起身,没有真的跪下。
“鲁先生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鲁敬民一揖道:“鲁某带不肖侄儿过来请罪。”
随着鲁敬民这句话,李威利落地跪在了花厅中央,垂着头,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是没有丝毫表情,完全不像是鲁敬民所谓的请罪之人该有的态度。
鲁敬民一脸沉痛地看着李威道:“李威他办事不利,欺瞒主子,实在有愧殿下和夫人的信任,还请殿下与夫人重重责罚。”说完他用力地扭开头去,似乎不愿再看这外侄一眼。
哪怕只是做戏,演到这种程度也已经够了,言舒若再不表示大度宽容,那就是她苛责不仁了。
“鲁先生言重了,”言舒抬抬手,示意小裳给他看座,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想李威今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鲁敬民谢礼后坐下,淡笑点头:“这是自然的,李威他也十分惭愧。”说完他正大光明地给李威使了个眼色。
李威沉默地看着言舒半晌,又垂下头,在鲁敬民咳嗽之前,小幅度地点头:“是。”
“行了,”刘子意放下筷子,净手后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以后李威就到夫人身边伺候吧。”
鲁敬民闻言脸色微变,目光在刘子意和言舒身上来回打转,皱着眉头欲言又止。鲁敬民自己没有成家,对这个外侄十分看重,将他带进八皇子府也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一番功业,李威武艺出众,为人沉稳,办事能力是众人有目共睹的,鲁敬民以为他缺的就是资历和经验,故而才会让他从侍卫做起,没想到刘子意竟然让他给言舒当侍卫,这可不符合鲁敬民原本想要把他弄到刘子意近前服侍的期望。
李威惊诧地抬头看了主子一眼,又很快低下,然后以头扣地:“是。”
一株半人高的珊瑚树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光泽晶莹,熠熠生辉。言舒围着它走了一圈,忍不住感叹:“真漂亮!从哪里弄来的?”
刘子意斜靠在软榻上,翘着一只腿笑得很得意:“谢颂泽出了趟门,就带回来这个。”
“喔,”言舒伸手摸了摸,质地光滑莹润,“想必价值不菲。”
刘子意摇头:“那种小地方能来个他这样的丞相之子还不想方设法的巴结?这东西是孝敬他了,那地方盛产珊瑚。”
言舒面露向往之色:“那可真是好地方啊。”
刘子意也笑眯眯地点头:“确实是发财的好路子——”
言舒啧了一声,鄙夷地斜他一眼,继续把注意力放在珊瑚树上,道:“三哥会喜欢吗?”
“他不喜欢咱们再搬回来。”刘子意满不在乎的说。
“那不行,”言舒道,“大哥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他呢,礼物总要送合心意的。”
“那可难了,”刘子意撇着嘴摇头,“三哥的心思最是难猜,你想送什么?”
“你不是说三哥喜欢花花草草的吗?”言舒笑得有些得意,“米介先生有一副百花贺春图,十分精美,乃传世精品......”
刘子意挑眉:“三哥也喜欢那些书啊画啊的,这主意还行。不过——”他顿了顿,略疑惑道,“我虽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说过这画,难道竟然在你手里?”
言舒一愣,摇头:“我没有啊。”
刘子意白了她一眼:“那你拿什么送?”
“派人去找啊,然后买回来。”言舒理所当然道。
刘子意闭上眼,表示不想看她:“那你自己去找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言舒果然派人四处寻访那副百花贺春图,赝品仿作收回来一堆,真迹却连个影子也没瞧见,眼看三皇子的生辰宴将至,言舒的心情由热切渐渐转为失望,最后平静地表示还是珊瑚树比较贵气。
就在言舒已经放弃的关头,刘子意却扔给她一副画卷,言舒心怀疑惑及期盼展开一看,果然是米介的那副百花贺春。言舒惊叫了一声,开始围着画卷细细欣赏。
刘子意看她整个头都开扎进画里头去,啧了一声道:“舅舅已经看过了,确定是真迹。”
“喔?”言舒果然抬起头,开心道,“那太好了,不枉我连日来的辛苦,三哥见了一定喜欢。”
刘子意气笑了:“这画跟你可没有半分关系,你也用不着打它的主意,我呢也就带回来让你看两眼,回头还得拿走。”
“怎么?”言舒不解,“不是要送给三哥的吗?”
刘子意咧嘴露出白闪闪的好牙口,摇头:“大概不会。”
“为什么?!”
刘子意耸肩:“画不是你的,怎么处理和你自然也没有关系。”
言舒坐到他身边,笑得很温柔:“殿下,三哥与你情谊深重,殿下总不至于连幅画也舍不得,不过是多加我的名字,殿下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情的,三哥帮了我大忙,一幅画实在当不得什么的。”
“确实当不得什么,”刘子意也笑,“所以你自己另想法子吧,这画借你看看,回头我来取。”
言舒黑着脸看他步伐轻快地离开,自己闷了半晌又高兴起来,刘子意不懂诗画,这样的珍品放在他手里简直暴殄天物,不能拿去做人情也好,她可以自己收着。
过了两天刘子意还真派人把画取走了。
听说宁雪过来请安,言舒吃了一惊,忙让人看座,宁雪如今肚子越发的大了,行动不便,哪敢还让她行礼。
“你怎么过来了,”言舒笑得很温和,“该好好在屋里休息才是。”
宁雪如今和刚进府时差别很大,整个人圆润了不少,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精明锐气,显出母亲特有的温柔宁和,看着她言舒忍不住想起同样怀有身孕的二姐言芊,便越发的亲切起来。
“多谢夫人和殿下的照顾,大夫说孩子很健康,”宁雪说完顿了顿,腼腆一笑,“我听说马上就是三皇子殿下的生辰。”
“啊——”言舒恍然大悟,看着她的目光已是大不相同,“是的。”
“原本我是没有这个资格,但三皇子殿下......”宁雪低头沉默片刻,咬唇道,“他待我有恩,我自己准备了一些东西,没什么用,但是我的一点心意,想请夫人和殿下代为传送。”
言舒笑起来,连声说没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迟疑了,宁雪挺着这么大肚子,三皇子都不接她进府,少不得是三嫂的缘故,言舒帮了宁雪岂不有可能要得罪三嫂,这可不大值当。
“待殿下回来,我一定同他说,你放心吧。”言舒笑眯眯的把责任推给刘子意,如果最后她食言了,那就是八皇子殿下不乐意帮忙,她可是答应了的。
这一会见面,言舒再没提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刺激宁雪,两人倒有点相谈甚欢的意思。
刘子意过来用晚膳时脸色不大好看,言舒还没来得及说宁雪的事情,就听他道:“这下百花贺春是真没了。”
言舒有点糊涂,道:“画不是你的吗?”
刘子意摆摆手,有点气闷:“谁说是我的了,那画是博学院一个老博士的,书香世家,几代人都是埋首故纸堆的书呆子,死也不肯把画出手。”
言舒闻言脸色就变了,咬唇道:“不是你的,你怎么弄回来了?”
“我问他借的,”刘子意说的正气凛然,“我总不能干那等强买强卖、欺压臣民的事情。”
“再说了,”刘子意又无奈道,“那种酸书呆,而且是几十年的老书呆,真逼狠了,他们真会以命相搏的。”
言舒脸色更难看了,呐呐地点头符合:“确实如此,士可杀不可辱,若是我也不能轻易屈服。”
刘子意凉凉瞥了她一眼,表示不相信。
“我借来是想先鉴别一番,若是假的就算了,如果是真的,那再想别的办法。”
“那后来呢,画怎么了?”言舒的心情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了。
刘子意兀自气闷,没注意言舒的异样,愤愤道:“刚还回去,还没来得及出手呢,居然被刘孚小儿抢了先,从老博士那不孝子手里把画买走了!”
言舒倒吸了口气:“怎么又是他?”
“可不是吗,”刘子意嘲讽道,“他一向自诩风雅,自然不能错过这样的好东西!”
刘子意说完扭头见言舒垮着肩膀一脸灰败,忍不住横眉道:“你摆出这幅模样给谁看呢?!画是爷找到的,这会儿没了也跟你没关系。”
言舒有气无力地摇头,带着哭腔道:“我以为画是你的。”
刘子意看她那神情,微微坐正了身子,有点不祥的预感:“怎么回事?”
言舒还是摇头:“画是假的。”
“假的?”刘子意皱眉,“怎么可能,舅舅也看过了,你不是也说是真的吗?”
“你带回来的是真的,取走的是假的,”言舒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细如蚊蝇,“我以为画是你买的,我想反正你留着也没用,就算不送给三哥,我自己收着也好,所以就仿了一幅......”
刘子意脸也黑了:“看来我是对你太客气了?!竟然敢以假换真糊弄我?!”
言舒埋着头一副俯首认罪的模样。
刘子意气了一会儿,疑惑道:“刘孚没看出来是假的?”他嘲讽一笑,“就知道那小子假模假样,没什么真本事!”
闻言言舒飞快的抬头,两眼亮晶晶的,脸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他当然看不出了,这些日子我看了多少赝品仿作!这两天我一心一意就画这画了......”话还没说完,被刘子意一瞪,又有些讪讪的,“百花贺春本来就繁复,细微的差异不容易看出来,所以他们才会走了眼。”
刘子意哼了一声:“既然是刘孚他自己走眼,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可万一他发现了——”言舒担忧道。
“他发现了必定去找老博士,老博士就会告诉他画儿先进过一回八皇子府,”刘子意意味深长地看着言舒道,“我不爱诗书大家都知道,你会作画,大家也都知道,到时候老博士就会说堂堂八皇子妃,竟然以假代真,骗取他人财物。夫人,眼瞅着将来你这名声不输为夫哪。”
言舒白着脸硬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家里的就是赝品呢!”
刘子意嘲笑她:“一时看走眼有可能,收藏多年的画他会不认得?只要刘孚把假的拿去与他对质,必定会被看穿,你啊你!”刘子意叹了一声,“死鸭子嘴硬,敢做不敢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