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一晃又过了五个春秋,此时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而忘机山上,灼灼桃花,云蒸霞蔚,映得人面绯红。
傅元在云阶上一路小跑,到了微茫殿,把几封书信递到郁小迟手中,便告辞了。忘机仙人洛白是武林名人,每隔一段时间,总能收到各样来信,多为邀请函,不过,多数情况下,他看完后都置之不理,偶尔让幺徒提笔代写回函。
小迟漫不经心地将那叠信封交给在书房里师父,便在一边静静研磨,想着待会肯定要写回信的。
“咦,迟儿,这封是你的。”洛白慈笑着把一封写着“痴瓜亲启”的信封递给小迟。
小迟研墨的手一顿,正猜着自己平生第一次收到的信会是谁写的,但一看“痴瓜”二字便了然。除了廖轲那个家伙,还有谁敢叫她痴瓜。于是,痴瓜小师叔祖郁小迟乐颠乐颠地接过信封,坐到窗下的红木椅上,把一块兔毛毡子盖在脚上,拆封读信。
忽而,小迟噗嗤一笑,惊起正埋头读信的洛白。只见幺徒小迟安静地看着信,粉面含春、眉眼具笑,窗外刚好飘进几片桃花,落在她身上。洛白看得恍惚,犹记得她嗷嗷待哺的模样,怎一眨眼已是十五岁的玲珑少女。忘机仙人暗暗自责——自己是个忘了时间的人,容易忽略身边人的成长,虽然一直小心保护着这个小徒弟,但她的人生经历,究竟还是比同龄人单薄些。如此,会不会又是一种亏欠呢?
见郁小迟读完了信,洛白放下手中的信笺,柔声问道:“笑什么呢?”
小迟又噗嗤一笑,说:“师父,阿寥说他下山游历遇到许多有趣的事,他帮别人打跑了几个强盗后就被称为廖大侠了,一切都好,就是囊中羞涩,恐怕没钱给我买礼物了,所以暂时不敢回来。”说完,小迟又低头看了一会信,回味无穷的样子。
“迟儿也想下山吗?”洛白突然问道。
被这么突然一问,小迟顿了一下,怎么会不想,自己有记忆以来,除了五年前偷走不成那次,就没有离开过忘机山,对于山外的想象,全凭他人的谈话。可是瞬间迟疑后,小迟灿烂一笑说:“不想。”
“为什么呢?”
“我觉得在山上有师父陪着就很好了。”
听到这话,洛白半是欣慰,半是自责,自己只想着让孩子平安快乐成长,没想到反倒束缚了她。半晌,洛白自言自语道:“苕之华,云其贵矣。”说着,提起笔,亲自写起了一封回信。
半个月后,在远离忘机山的道路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着,赶车的是一老一少,衣着朴素,手边各放一剑。老的五六十岁,眼神精明,肌骨劲瘦;少的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神情开朗。
马车的窗帘被掀开一角,探出稚嫩的半张脸,唇色发白,水灵灵的桃花眼睁的大大的,满是惊奇。
马车内一个十四五岁装束的小公子,放下窗帘,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提出各种各样的奇葩的问题。譬如:黄色的是什么花、那个是湖还是海、马儿大便的时候要不要停下来……小公子的一旁,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素衣如雪,慈眉善目,淡然从容,气度超尘,仿若太白金星下世,见之忘俗。对于小公子的种种提问,老者都一一作答,未曾含糊。
或许是小公子太过烦人,赶车的青年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小迟,路途遥远,你别再烦掌门了,让他休息休息吧。”
小公子嘟囔着嘴道:“可是,我不说话就头晕想吐。”
“那你出来出来坐着吧,视野开阔,不容易晕车。”
于是,小公子就钻出车厢,坐到赶车的两人中间,又继续打量世界,问东问西。
这小公子,正是乔装的忘机派掌门第十一个弟子,郁小迟。那老者即是忘机派掌门,忘机仙人洛白。赶车的一老一少分别是忘机派首座海秋及海秋殿首徒傅元。
几天前,十几年没有下过山的忘机仙人洛白突然说应邀去观摩凌霄会武,还要顺带去九疑山看一下老友。
此言一出,全派轰动。凌霄会武是五年一度的江湖盛事,五十年前由武学世家凌霄山庄发起,传承至今,每次会武都能刷新一下江湖高手排行榜,结束后能被当谈资说上一年。但像忘机仙人这样,一辈子都被称为江湖高手的人,是不用参加,一般都坐在重要的位置上当评委,偶尔来几句关键性的点评。
他们的掌门,忘机仙人,素来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次行程看来古怪。当一群怀着八卦之心、百思不得其解的弟子们看到欢喜雀跃的郁小迟时,恍然大悟!肯定是没见过世面的郁小迟撒娇让掌门带她出山去玩的。
他们没有猜对缘由,却猜对了目的。
郁小迟心思简单,一得到可以同去的消息,她就开始着手准备行囊,不知不觉准备了一大包袱。一日,洛白路过她房门,见到徒儿娇俏的脸庞以及花花绿绿的行囊,道:“山外多有不便,你还是男子装束罢。”一句话,令她的包袱轻了三分之二。
出山那日,几乎全派弟子前来送行。对掌门、长老讲得最多的即是“一帆风顺”、“一路平安”之词,而对郁小迟嘱咐最多的是“别贪玩”、“别拖累大家”、“照顾好自己”之词。郁小迟心中迥然,自己是有多不靠谱呀。秦心握住小迟的手,红着眼睛,十分不舍,百般担忧,千言万语,最后只说了一句:“早日归山。”
离别都是哀愁的,小迟也不外如是,但沿途风光和对前路的新奇很快将此冲淡。即是因平生第一次坐马车被颠得七荤八素、呕空肚肠,但一想到远方,她就神采奕奕。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着,他们一行人一路上游山玩水,欢乐自在。不到半个月,原本宽敞的马车,挤满了洛溪从各处收罗来的宝贝。有拨浪鼓、小风车、面人儿、面具……皆是寻常的小儿玩物。但郁小迟长到十五岁,却是头一回看见,新奇得不得了。无论小迟想买什么,洛白都说好,海秋、傅元二人也不敢劝诫。
只有洛白自己知道,所有的宠溺,都是因为亏欠。
马车走了半个月,终于停在岩都城郊的一处茶棚。因着后日就是“凌霄会武”,茶棚里已然坐满了人。
见又有客官来了,小二哥眼疾手快地在茶棚旁的一棵树荫下摆开八仙桌、长条凳招待客人。只见那朴素平凡的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位太上老君一般的人物,鹤发童颜,神情恬淡,面容慈爱,仿佛随时要普度众生一般。又见马车又跳下了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粉雕玉琢一般的脸庞,虽稚气未脱,可见日后的风姿肯定不一般呀。小二哥,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遇到了老神仙和小仙童。但“小仙童”只一句话把他打回了现实。
“小仙童”眨了一下亮晶晶的桃花眸子,舔了舔殷红的嘴唇,道:“好饿啊,我今天要吃八碗饭。”
洛白、海秋、小迟三人围桌而坐,把佩剑搁在一旁,坐等开饭,而傅元则点菜、喂马去了。傅元不愧为海秋殿首徒,一路上跑腿、与人交涉的活儿都是他在干,每次都能令老中少三人满意。
不一会儿,傅元回来坐下。小迟腆着脸皮问:元哥哥,我们今天吃什么呢?”
傅元神秘一笑,道:“小师叔,包您满意。”然后,又沉着声对洛白、海秋说:“禀掌门、师父,这茶棚里的都是要参加明天的凌霄会武的。左边第一桌拿棍子的是长青门的,第二桌腰上缠着鞭子的是龙脊帮的,那清一色灰白色衣服的是北斗派,那执扇的华服公子是江北徐家世子徐冉,那是……”
洛白与海秋听后都只微微点头,眼眸里依旧云淡风轻,唯有小迟瞠目结舌,惊异不已,双眼闪着崇拜的光芒,道:“傅元,你只是去了一下厨房,怎么就知道那么多?”
傅元骄傲地一笑说:“我可以未卜先知呀。”
小迟翻了个白眼,又转头去看茶棚里的人,发觉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望着自己这边。小迟低声道:“他们怎么都在偷偷看我们呀?”
傅元诙谐一笑,道:“他们是觉得你可爱呀。”郁小迟又翻了个白眼,继续喝茶。
茶棚里的人,都在打量他们是何方神圣呢。这四个气质不凡的老中青少,虽配都佩有剑,却猜不出他们出自何门何派,功力如何。就连见多识广的茶棚老板,也猜不出来。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后背,早已暗中摩拳擦掌,想来试一试他们的功夫。
洛白、海秋相视一笑,岂不知这些人作何想法。于是洛白轻声笑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只领风骚十几年。”
谈笑间,菜已上来,都是清淡可口的农家小菜,很合四人口味。小迟注意到别桌上的菜都放有红红绿绿的辣椒,想必是傅元特意交代的。忘机山在东海之滨,口味清淡,而岩都在中原腹地,口感厚重,小迟很是厌恶。
众人吃得正欢,忽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抬眼望去,只见黄尘滚滚,一批白色骏马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