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众人吃得正欢,忽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抬眼望去,只见黄尘滚滚,一匹白色骏马疾驰而来,逼近茶棚时,缰绳忽然勒住,白马登起前蹄,仰天长嘶。尘土渐渐散去,终于看清马上之人,是一个着黑底白莲纹饰纱衣的妙龄女子,气质温婉,杏眼弯月眉,嘴角微微上扬,脸颊映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撇开这出场的架势,单看这衣着相貌,真像是那江南烟雨里滋养养出来的女子。但一瞧见她腰背部别着的两把弯月刀,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立马打住刚才的念头。那女子跳下白马,衣袂飘飘,动作豪迈,直径走到小二新摆开的桌子坐下,无视众人。
徐家世子见了这女子,抖了抖华服,摇着一把折纸扇踱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说道:“哟,原来歌月女侠呀,幸会、幸会!”眼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一听到“歌月”二字,茶棚里众人窃窃私语。但那被唤作歌月的,亦不慌不忙地侧眼望了一下徐冉,客气地一笑,又回过头去与小二哥讨论吃什么、喝什么了,全然不理站在一旁的徐冉。一幅我不认识你,快滚开的模样。
众人看着他们,有几个不开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徐冉一脸尴尬,摇了摇扇子,强制压下怒火,道:“本世子的一把紫檀泥金扇价值连城,女侠拿去后,应该换了不少银两,怎就点了这样的菜色?”
“哦!”歌月终于正脸看着徐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并起身对他作揖道:“原来是江北徐家大公子呀,久仰久仰。”徐冉露出得意的神色,正欲开口说话,歌月又说道:“听说那把紫檀泥金扇原是一个落魄秀才的家传之物,偶然被世子您借去把玩,没想到世子您是贵人多忘事,忘记还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顺手帮您还了。更没想到的是,那秀才死活不肯要。我想啊,世子您家财万贯,乐善好施,索性就把扇子换成银两,以您的名义送到您老家那个穷村子。现在,您的老乡,天天烧香拜佛让王母娘娘保佑徐大善人呢。”
众人听了,强忍住笑意,心里暗自叫好。原来,这徐冉,仗着家世和武力,在江北一带横行霸道,又爱附庸风雅装风流,喜爱把玩各式扇子,四季不离手。因此,不知有多少宝扇流落到他手中。
徐世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可恨不在自己的地盘,周遭又是各路江湖人物,一腔怒火,无处发作,只好把折纸扇摇了又摇,看着扇子,装腔作势地说道:“本世子早就厌了那把泥金,新得的这把宣扇,上有书画大师罗万象亲笔作画题诗,看着赏心,拿着趁手。”
歌月瞥了一眼徐冉手中的宣扇,笑靥如花,道:“啧啧,真是宝贝,徐世子这回可要拿稳了,别一个不留神又不知道掉哪儿了。”
徐冉好不容易露出来的笑容,又硬生生僵在脸上,终于忍不住了,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
满目怜悯地目送着徐冉离去后,歌月摇头一笑,酒窝陷得更深了。
看完这一场闹剧,众人吃菜喝酒,笑得更欢。
郁小迟见同座的三人眼里都是惊艳与赞叹,不由得用手肘撞了撞傅元的胳膊说:“元哥哥不是未卜先知嘛,这位姐姐是何方神圣,竟逼得那位世子哑口无言?”
傅元鄙夷地瞧了一眼郁小迟,道:“有事就叫哥哥,没事就直呼姓名!”
小迟讪讪一笑,心里却想,你都没叫我师叔呢,立即变脸,道:“海师兄,你徒弟顶撞我。”
海秋正在喝汤,听到这话,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又强制咽下,假装没听见。而洛白,始终保持着淡淡慈笑,专心吃菜。
“好了,我叫你姑奶奶得了,”傅元不改鄙夷之色,“我只知道,曹歌月是侠盗,而徐冉是纨绔子弟,剩下的你自己去琢磨。”
小迟虽涉世未深,心思澄明,一点就透。不由看向歌月,见她独自喝酒吃菜,虽是女儿身,却毫不拘束,自在从容,眉眼之间坦坦荡荡。再看向徐冉,他虽华服着身,家仆伺候,满桌珍馐,却一脸忿恨,眉头紧蹙,眼底阴沉。孰褒孰贬,无须再比。心想,这江湖,真是有趣的很。
最后,小迟只吃了一碗饭就饱了,见大家还在吃,就拿起一根牙签把玩。可怜那小小的牙签,硬是被掰扯成十几段。无聊至极,她就托着腮帮观察四周的人物风景。
虽是仲春,但岩都位于中原偏北,茶棚所在的树林,十几米高的不知名的大树,枝叶却长得稀稀拉拉的,一幅发育不良的样子。远远地,小迟就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五六匹骏马奔腾而来。马蹄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靠近,直逼茶棚。小迟替茶棚老板捏了把汗,这要是撞上了,得损失多少银两。最终,六匹马急勒在茶棚前。飞扬的尘土中,小迟瞧见,马上六人,身材健硕,都穿着纹饰相同的衣服,面料精良,佩着一样的刀。
吓得一头冷汗的店小二,战战兢兢地来到马匹面前招呼他们:“几位官爷,要喝茶还是吃饭?。”
那六人无视店小二,齐齐看向正在吃饭的歌月,目光凌厉。
为首的一人拔刀出鞘,对着歌月,其余五人依次拔刀。“曹歌月,我们又见面了,速把东西交出来,或许我还能饶你不死。”
歌月把最后一条豆芽夹到嘴里,细嚼慢咽,吞下后,不慌不忙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月眉上扬,笑道:“江东第一捕头,萧红叶?我看你也是浪得虚名嘛,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你怎么才……”
一阵刀风迎面而来,“找到我”刚出口就飘散无踪。只见萧红叶从马上跃起,举刀劈向歌月……
小迟看得一颗心提到嗓子,双眼却被一双手迅速覆上。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小迟用力移开傅元的手,只见歌月刚才坐的桌椅,硬生生裂成两半,倒在地上,萧红叶保持着劈刀的姿势,与三丈之外的歌月怒目相对。
歌月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怎么一言不合就开打?”
“少废话,快把印章交出来。”说着,萧红叶及其余五个捕头一同上阵。
歌月快速后退几步,横身踩着一棵树干跃到树上,双手拔出腰后的弯月双刀,剑华如月,孤冷清寒,宛如新月,双弯皆锋,刀柄末端处缀着个金属圆环。
歌月跳到地上与那六人打在一起,虽被六人围着,却也没有乱了阵脚,双刀在手挥洒自如,挡住四面八方来的刀影。那六个捕头亦是高手,歌月越来越被动,忽而,一阵刀风从颈后逼来,歌月立即弯身向下,几缕发丝飘散……六人合围的女子竟从他们腰侧转了出来,再次跃上树梢。
茶棚里的江湖人士纷纷出来观战,不时交流几句,眉飞色舞,包括海秋、傅元二人。座上,唯有洛白不改慈祥恬淡。第一次观战的小迟全然不觉得有趣,唯有紧张,她摇了摇师父的手臂说:“六个男人打一个女人,多不公平啊,您快去帮帮她。”
洛白依旧不改眉眼的慈祥恬淡,笑道:“无须担忧,那女子不会有事的。”
只见树梢上的歌月居高临下,挑着弯月眉,对着六人的怒目,笑道:“我不喜欢在地上打架,喜欢做“梁上女子”。”说着,双手无名指分别勾住刀柄的圆环,手腕一动,双刀飞出。只见那金属环仍在歌月手上,而双刀却在六人头上快速飞转,而金属环与刀柄之间,连接着一条的钢线。战术突变,很快,就有一名捕快倒地,腹部流血。捕快纷纷举刀对抗头顶的飞刀,萧红叶举刀欲将钢线斩断。而歌月臂腕齐动,钢线巧妙地避过了萧红叶的大刀,弯刀又割在一个捕快的右臂。弯月横飞,宛若片片月影,很快捕快们纷纷受伤倒地,只剩萧红叶一人站着。
歌月将双刀收回在手,问:“还打吗?我怕你受伤了,就没人安顿他们几个了。”说着,指了指趴在地上痛苦的五人,有一个还很配合地呻吟了一声。
萧红叶依旧举刀向着歌月,道:“快把印章交出来!”
歌月换了姿势,坐在树上,打量着萧红叶,道:“奇怪,你们官府的人不是最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七字真言吗,你怎么是个一根筋?”见萧红叶面色凛然,歌月叹了一声,“实话告诉你吧,那个破石头又大又重的,带在身上太碍事了,我玩了一会,三天前就把它还回去啦,就在你们江东提督大人卧室里……”
“胡说!昨日都还找过。”萧红叶眼里都是鄙夷与怒火,握刀的手腕动了一下,蓄势待发。
“你怎么老是打断人家讲话,我是说在卧室里的横梁上,你跳上去找过吗?怎知我胡说?姐姐我向来说一不二。”
此言一出,围观的群众竟然有忍不住笑出来的。萧红叶眼神微变,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然后收起刀来,去查看同僚的伤势,将他们扶上马匹。而歌月坐在树梢上,拿出一块帕子认真细致地擦拭着双刀上的血迹,然后收刀回鞘。吹了一个口哨,那匹白马立即跑到主人所在的树下。歌月微微一笑,酒窝深陷,跳到白马身上,扬长而去。
等萧红叶带着那五名捕快离开后,茶棚里立即炸开了锅,热论开来。
“若不是因为那五个捕快,我觉得萧红叶跟曹歌月有得一拼。”
“我看未必,曹歌月人不离树,仅凭两根钢丝就将双刀耍得行云流水,怕还有后招。”
“话说,歌月女侠这回偷江东提督的印章做甚,真的就玩玩而已?”
“嘿嘿,这个好猜,看看江东提督最近做了什么被歌功颂德的事就知道。”
“啊,我们来的时候路过江东,那里的几个州县闹饥荒,民愤不已,而在紧要关头,提督下令开仓放粮……”
“应该就是这事了,那饥荒闹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突然放粮,准没错。”
众人的谈话都落入了郁小迟的耳朵里,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尤其方才一役,连她这个没有实战经验的菜鸟,都看出曹歌月手下留情了,否则,那五名捕快就不单是皮开肉绽那么简单了。
傅元给师父和掌门的杯子添满茶,笑道:“没想到江湖传闻的侠盗双刀歌月竟是个机灵古怪的姑娘。”
海秋把茶杯在手上转了转,道:“曹歌月劫富济贫,萧红叶尽忠职守,一个坦荡,一个磊落,一为侠盗,一为官僚,却也殊途同归,都是可敬可叹之人。”又瞟了一眼傅元,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傅元啊,人家曹歌月年纪与你相当,却身手不凡、名声远扬,你什么时候才能给为师长脸啊?”
“我……”傅元一时语塞,师父时常教导他要淡泊名利,所以,他一直勤于修身,不爱将武功轻易示人。作为海秋殿首徒,经常会有弟子找他单挑,但他都以要帮师父处理殿务,无暇分身而拒绝,已然是一副孝顺能干的模样,口碑极好。师父这么说,倒让他为难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的小迟听了这话,心想自己不仅没给师父长过脸,以前还经常闯祸让师父头疼。他老人家虽嘴上不说什么,但会不会像海秋师兄这样暗叹恨铁不成钢呀?
看着两个小徒各自沉思,洛白抿一口茶,道:“我看傅元这样就很好了,既然都吃饱了,我们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