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纠结。现在想来,那是混合着舒心、难过、忧虑的多重情绪。连陈磊那么小的年龄,都直觉感到什么不对劲。
“怎么了爸爸?”
他皱着眉,摇摇头,站起身牵着陈磊的手,“没什么。不痛就好。我们回家吧。”
于是陈磊们又循原路返回。
这一次,爸爸话多了起来。
他问陈磊,“你不记得陈婆了?”
“啊?”陈磊倒是吃一惊,“陈磊见过她?”
爸爸笑了,“嗯,因为你一直记得2岁见太爷爷的事情,所以我老是觉得你应该记得很多事。”
“那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陈婆?”陈磊好生吃惊,当真没半点印象啊。
爸爸说,“就在你见过太爷爷后没几天。我和妈妈带着你来见过陈婆。她那时候就住这里,你完全没印象了?”
陈磊搜肠刮肚半晌,最后气馁,“完全没印象。”
爸爸笑,“没关系啦。”
“那时候她对我做了什么?”
爸爸侧过脸,声音很诧异,“你为什么这么问?”
“哎?”陈磊有点懵。
爸爸饶有兴致地看着陈磊,“你为什么不问:她说了什么?”
陈磊想一想,不得要领,“啊,不知道,我就觉得她应该对我做了什么事情吧。”
爸爸唔一声,说,“对。我们跟她说了你遇到太爷爷的事情后,她问了很多你的事情,生辰八字什么的,然后算了很久,对我们说:你没事,命很好,老天爷很疼你;但是她又做了一件事情。就在我和你妈妈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突然伸出手,捏住你的喉咙。”
陈磊“啊”一声惊呼,停下脚步,不由自主的握住自己的喉咙。
爸爸也不管陈磊听不听得懂了,一口气说下去,“她动作很快,简直不像个老太婆,我和你妈妈吓一跳,刚要去拦她,她就把手收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笑笑说,陈磊给这小子喉咙里种了个东西,没事,这东西能保她平安到12岁,12岁之前她不会再被任何人打扰。但12岁那年这东西就没用了,不但没用,还要赶紧拿出来,不然反而会害到她。你们记得到时候还来找我。”
爸爸说到这里,突然笑了,“我当时还问了她一个特别不好的问题,冲口就问了出来:要是那会儿找不到你怎么办?陈婆知道我的意思,哈哈一笑,道:放心,我不会那么早死。”
就在陈磊听得迷迷糊糊的当口,爸爸又说道,“其实,更早的时候,你还见过这个陈婆。”
“哈?”
爸爸摇摇头,“这个你就不可能有印象了。那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生日吗?”
陈磊回答,“当然知道。九月五号啊。”
爸爸又摇摇头,“其实不是。”
陈磊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放鞭炮的小孩也开始少了,街上慢慢变得安静起来。偶有爆竹三两声,混着遥远小巷里传来的鸡鸣狗吠,听着特别空灵。
爸爸抿抿嘴,“唔,你真正的生日,是大年三十。”
“哈?”陈磊吃惊得无以复加。即便12岁的陈磊相比同龄孩子要沉稳很多,也被今夜一连串的奇异见闻弄得一惊一乍。
“也就是,昨天?”陈磊嘴巴都合不上了。一直以为自己是如假包换的处女座呢。
爸爸有点无奈,“很多话,不知道该和你说,还是不该和你说。说了怕你听不懂,不说嘛,又怕你反而猜来猜去不舒服。”
陈磊想了想,说了一句连自己都吃惊的话。
“那你就别说了。等你觉得我能听懂的时候,再说吧。”
爸爸看陈磊一眼,哈哈一笑,“你这孩子,还真是沉得住气。好,那就再说吧。”
这一“再说”,就到了16岁那年。
其实从12岁到16岁的这四年期间,陈磊时不时会偷偷去看陈婆。
倒不是好奇或者什么。就是一股子由衷的好感,像是她是陈磊一个很重要的亲人?或是知己?说来好笑,陈磊反复问过自己多次,到底为什么对这个老太太有好感?始终都没有找到答案。
学业紧张,陈磊和一般学生一样,忙碌于功课与考试。所以每次去看陈婆,都是下课后的黄昏。多数时候,陈婆那栋红砖房子的门都是关着的。房子旁边有片菜地,她种了些丝瓜毛豆,倒也年年有收,就是不晓得她何时耕耘。唯有一次,习惯了只见房子不见人的陈磊,远远就看到她在菜地里弯着腰忙碌,不晓得为什么,反而紧张起来,脚踏车头迅速调转,一路飞奔回家,像是怕被她看到似的。
16岁夏天的一个黄昏——这回终于不再是大年夜——怪事来了。
陈磊如往常一样,和同学一起骑着脚踏车下课回家。
因为陈磊长大了而姑姑也为了人母,原本的大家庭拆成了三个小家庭。爷爷奶奶还住县城一隅老地方,爸爸妈妈把家安在一个当时的高档小区里。小区旁边有一栋百货楼。
说起这个百货楼,有一个旁枝小故事。话说当年有个富商衣锦还乡买下这块地,因为这块地旁边就是河,富商觉得风水很好,就盖了栋私宅,把一家老小都安顿在此。可是突然有一天,合家上下集体头痛难当,先后送到医院,检查半天也没个结果。
富商在广东打拼多年,信风水但并不真的很懂,当下立刻找了一个风水大师堪虞。
风水大师长什么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陈磊不知道。所有说起来绘声绘色的人,也都是道听途说。总之风水大师走后,富商合家搬走,把好好一块地,连带房子,荒废在那儿。
渐渐的县城里的领导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不知怎么处理了一下,把房子推平了,盖起了这栋百货楼。最奇怪的不是百货楼,而是百货楼前,政府还盖了一根很华丽、很怪异、与百货楼风格完全不相关的柱子。
陈磊和同学研究过这个柱子。柱子上有花纹,但很明显不是龙纹什么的,柱子头上有雕塑,却又不像华表那样的东西。
最后陈磊们得出一个结论。
这根柱子是拿来镇妖的。
——后来事实证明童言无忌、一语成谶啊。
那天陈磊和同学道了个别,刚要转进小区,无意中朝百货楼瞥了一眼,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头那样,陈磊眼前一黑,连人带车栽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
好容易挣扎着站起,小区门口的看门大爷迎出来,一迭声问,“没事吧,孩子?”
陈磊摆摆手。不死心,又看了一眼百货楼。
这回可好,像是一把火从陈磊心底腾地烧了起来,高温直窜头顶。
“哎呀!”陈磊捂住脑袋。
大爷以为陈磊头摔坏了,赶紧叫住旁边的人,“快去叫她妈妈,孩子好像不对劲。”
疼痛难忍,陈磊倒还算镇定,车是不敢骑了,一步一步推着车挪回家。
妈妈收到线报,早早迎了出来。陈磊一见到她,心口稍稍一松,直接就倒在了家门口。
后来她说,陈磊高烧39.5。
当时温度计上显示的水银柱就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这温度是个正常人早就走了。
退烧针打了,盐水也吊了,折腾到晚上,温度一点都没下去。
因为毫无征兆——既不是大年夜也不是鱼刺在喉之类的,妈妈没做多想,一直等到加完班的爸爸回来,才告诉他陈磊的情况。
爸爸微微迟疑了一下,问,“没有感冒症状?”
妈妈摇头。
爸爸喃喃自语道,“家里倒是装电话了,关键她没有装电话。”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陈磊们三个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陈磊虽头疼脑热得不行,直觉反应是不想走那么长一段路去找陈婆。所以躺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你们别急,让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
但是感觉不对,陈磊又舔了舔嘴唇,对妈妈说,“我要喝水,冰水。”
妈妈赶紧阻止,“你都高烧了,不行!”
陈磊只觉得浑身像烧起来一样难受,再下去恐怕要把床单烫出一个洞来。
妈妈拗不过陈磊,终于端来一大碗冰茶。
陈磊昏昏沉沉喝下去,昏昏沉沉盹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烧心的感觉渐渐退去。不仅退去,四周空气的温度仿若没止尽的跌落,没多久,陈磊竟觉得如置身冰窖。
阴冷的空气里,人影憧憧。
奇怪的是陈磊倒也毫不紧张,只觉得他们匆匆忙忙,个个面色焦虑。
“哎,你们是谁?”陈磊问。
没人理陈磊。甚至,没人有任何反应。就像他们完全感受不到陈磊的存在。
陈磊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倒也瞧出点规律。每个人出现的时候有如一团白雾,白雾慢慢凝结成形,变成有真实面孔与血肉的人体。但是他们没有热气,冷冰冰。
而每个人消失的时候,白雾倏地散去,比形成的时候快很多很多。
再笨再愚钝,陈磊也知道自己这是看到什么了。
就和陈磊2岁那年看见太爷爷是一样的。
刚想再问问,突然一阵震动惊醒了陈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