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拆下了发上的金钗,就着崖上成块的冰凌,婉衿小心的重新挽着头发,千袭得了这个空儿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衿儿,从那日回纥皇宫重逢一直到今日此时,他都没有好好瞧过婉衿。千袭瞧了一会儿才乍然反应过来,衿儿身上的竟就是嫁衣,比朱砂还艳丽的红色锦衣上,金丝勾勒出凤凰的情状,同色的丝带系在腰间,锦裙上亦是金丝勾勒的朵朵祥云,俨然一幅凤舞九天图,下摆曳地三尺,繁复的暗纹隐隐布满整套衣裙,不知要多少绣女耗费多少时间才能制出这样一套嫁衣。再看被婉衿插回青丝之中的支支金钗,无一不是上品,衬得眉心一朵金莲更加妩媚。千袭陡然有些后怕:还好我找到你了,不然你便要嫁了那人,深锁宫门么?
就着千袭发怔的劲儿,婉衿望着冰凌中的自己,这些日子哭得多了,着是这些要用上好的胭脂水粉,也花了不少,将花了的妆小心的擦去,只剩下一层淡淡的妆点染在脸上,微微嘟了嘟嘴:“没有胭脂。”
千袭闻言,伸手捧了婉衿巴掌大的小脸,瞧着那莹莹如玉的面容,只笑道:“哪里还需要胭脂?”婉衿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千袭,再看千袭那一身沾了不少血的衣袍,时间一久,那血迹都已发了黑,可在这月光、白雪洁净光芒的反射下,竟又看出了红色,婉衿一笑:“你瞧,我们俩的衣服都是红的。”
“恩,红的。”
为结姻缘的红,在茫茫雪崖之颠,分外明艳、妖娆。
千袭拖了婉衿的手走到崖颠的空地中央,撩了袍子与婉衿并肩跪到地上。婉衿冲千袭点头一笑。
千袭的右手扣紧了婉衿的左手,方才朗朗开口:“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星辰为证,山岳为凭,凤千袭娶容婉衿为妻,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星辰为证,山岳为凭,容婉衿嫁予凤千袭为妻,此生此世,不离不弃。”婉衿顿了一顿,又道:“生死相许。”
闻言,千袭的右手用了些许力气将婉衿的左手握得更紧,两人执手向着月亮的方向拜了三拜。
这三拜,便仿若将半生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敦煌城的初遇,胡杨树下的童年,初长成的分离,城破之时的聚首,逃出升天后的流离,山中的静谧岁月,云涯之上的爱恋,下山后的彷徨,死守潼关的相守,百里桃花塞中一舞,重回敦煌的喜悦,因蒲磐而起的分离,回纥皇宫的重聚……还有此时,相识、相知之后,你我,终决定,相许、相守。
这条路,这样长,又这样短,含着泪,和着血,却也全是欣喜与感念……这条路,还要继续走下去,永不后悔,永不回头的走下去……
起身后,婉衿知道千袭定要叨叨那“生死相许”一句,便提前扶了扶千袭额上落下的一缕发丝,道:“你莫劝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都是要在一处的。”
话已至此,千袭只得闭目点头,缓缓将婉衿揽入怀中,心潮却是从未有过的澎湃,摩挲着婉衿的三千青丝,喃喃道:“这样,你便是嫁了我,我便是娶了你么?”
抱紧了千袭的腰身,婉衿笑着用力点点头:“恩,现下任谁都分不开我俩了。”
又过了一阵儿,婉衿才恍如想起什么似的,道:“千袭,我给你瞧样东西,恩,不是,是礼物,我私藏的,只有你才能瞧见。”
千袭心中奇道:这荒山野岭的,你还能私藏了什么?
却见婉衿提了裙摆走到之前拥坐的石头旁,将阿婧走前留下的血玉琵琶拿了起来,复施施然到适才拜天地的空地,双手拈花状斜抱琵琶于胸前,右脚脚尖斜点于右前方,竟是一个起舞式。此时若有高明的舞娘在,定会奇怪从未见过如此的起舞之势,但千袭于此道只是略通一二,只得静候婉衿接下来的动作。
接着右手指尖扫过琴弦,音质上佳的琵琶随之鸣响,随着音律之声,婉衿跟着变换动作,琵琶由右而左,由上而下,位置虽在不住变换,声响却未曾有一丝断绝,饶是千袭如此眼里,也未曾看出婉衿是如何做到的。
随着清脆的音律愈加明快,婉衿的舞亦已从舒缓转为急促,舞步飞动,衣袂飘飞,红色的嫁衣、琵琶,金色的纹路、花钿,在月色、白雪的映衬下更为耀眼,深深望着那不住的旋舞,千袭恍然不知是否还在人间。
所有的音律、舞姿都止于最密集的一刻,一霎间,天地俱静。
而片刻的静默后,音律又起,一起便是急雨打芭蕉之势,婉衿一连几个急转之后,舞姿愈快,音律愈急,再一个翻转,竟是——反弹琵琶。
这只在传说之中听过的舞者绝技,竟然如此真真实实的出现在眼前,千袭竟有些眼眶发热,这个人儿,于他,本就如传说一般,只是,只是苍天着实未曾薄待过他。
千袭自己都不清楚婉衿的舞是何时停下的,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是因为那红的的衣袂飘荡在眼前。因为方才的一舞,婉衿脸上有一层淡淡的薄晕,正补了之前淡了些许的胭脂,明艳、动人便如盛开了的凤凰花。
“我美不美?”婉衿含着笑、仰着头,笑靥如花。
“美,我的衿儿便是壁画上走下的飞天。”千袭轻轻吻上婉衿眉心的那朵金莲。
“还好将这琵琶带了上来,不然你便看不到了。”千袭本是笑着说的,却忽然想起的那琵琶的主人阿婧,顿时静了下去。
婉衿如何不知,抿了抿唇,故意道:“那你要拿什么回应我?”
千袭闻言一愣,他对舞蹈通的那一二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他半支舞可都不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刚准备“求饶”,却见婉衿眨着眼睛,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
最后还是婉衿指了指千袭身上的配剑,千袭松了口气,心道:这个我还是能的。
想罢便拔剑而动,将《九章》的前八章一一舞来,剑气化空破雪,或势若雷霆,或静如日沉西山。当千袭预备收剑之时,胸中却激昂万千,他乃将死之人,却有如花美眷生死相随,天下几人能有如此的运气?
一时豪气陡升,心中烂熟的“第九章——悲回风”顿时从手中流泻,如蛟龙、若惊鸿,当收关之势停息时,千袭竟不知是何心情:悲回风,悲回风,无依无靠,心下凄然之时,我参不透;战场厮杀,万般悲凉之时,我亦参不透;己之将死,流连苦痛之时,我还未能参透……而眼下,竟是在我狂喜之际,让我练成这一章“悲回风”,上苍捉弄,莫过于此吧。
“千袭?”婉衿走至千袭身旁,见千袭低头不语,便开口唤道。
千袭抬头冲婉衿一笑,没有说话。
而后,两人并肩坐在崖上等着日出,恍然间两年前的一切似乎就此重演,千袭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儿,只觉得此生无憾,在爱面前,衿儿比他坚强,比他勇敢,比他执着……除了倾尽一切去守护衿儿,让她展露笑容意外,他再无别的可以为衿儿做。
如此,连死都不怕,又何惧活着,便是与天挣,也是要活着,哪怕只多活一刻。
当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沐浴在晨光中,婉衿早已靠着千袭的肩膀睡去,千袭只闭目微微一笑:又见到了一次太阳。
此生,你我,定要执手,直到白首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