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里……”婉衿望着四周渐渐有些熟悉的景色,有些惊愕。
“你来过这里?”容子陵有些奇怪的问道。
婉衿“恩”了一声,千袭接过了话茬:“我跟你提过的,敦煌城刚破的那半年,我们一直宿在祁连山脚下的村子里,就在这附近了。”
又向前走了一阵儿,便看见一座有些破落的小庙,千袭和婉衿自然认得,过了这小庙再走不久便是村头。但眼下吸引他们的却是负手站在立于庙门之前一身玄衣的人,眼神依旧疏冷狂傲,缓缓扫过四个人,最后定格在容行之身上,异常平静的说道:“下马,随我来。”
明明没有什么不一样,婉衿却觉得现下的郁修身上有一种青衫落拓的感觉,再看看容行之那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的眼色,一句“郁叔叔”便没有喊出来。
“衿儿?”千袭见婉衿站在原地没有动,便将手伸给婉衿,婉衿将自己的手搭到千袭手中,跟上了前面郁修的脚步。
这小庙是村里人唯一祭拜菩萨的地方,虽然看起来有些破落,里面却收拾的身为干净,跨进庙门正前方是一尊普贤菩萨,往右侧走些有一个软榻,因为是供奉菩萨的地方,那榻平时是万万没有人去睡的,但现下上面却真真实实躺了一个人。
容子陵用敢用项上人头保证,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容行之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惦念的、欣喜的、忧伤的、心疼的、怀念的……种种矛盾的表情交杂在一起,像是埋藏了多年的心事一层一层涌了上来。
容行之跟在郁修身后眼神触及榻上的人之时,只觉得周身猛烈一震,他并没有离那张榻很近,但,但他是不可能认错的。在很小时候,那个牵着大哥的手走进自己家小院的小人儿,走进来便再也没有走出去过。他怎么可能认错,那个在他素来静如止水、平静无波的心上激起无数涟漪的人儿。
阿婧,阿婧,你我是多久没见了?十年?还是更久?可是,还好,你,我从来,不曾相忘。
“她相见你,我知道。”郁修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一丝波澜。
霎时间,恍若一盆冷水扣头而下,容行之浑身打了个激灵,郁修他何曾向人低过头,以他对阿婧至深之情,霸道万分,此刻肯用红莲焰将他引来,只有一个可能,只有,一个可能……
容行之脚下几乎虚软,有些艰难的才迈开一条腿,容子陵在旁边几乎要伸手想去扶容行之一把,容行之摆了摆手,轻声道:“子陵、袭儿,叫师伯。”然后,缓缓向软榻走去。
只有几步的距离,容行之有一种跨越了一条极宽的河流的感觉,几乎走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得以看清榻上人的面貌,容行之伸手轻轻描绘着那柔婉的眉目,与他记忆之中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岁月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和从前一样美,周身永远流转着杏花、春雨、江南的气韵,温婉如烟。
将手搭上阿婧的脉,分明是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但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疼,太多太多毒混合淤积在她的体内,早就将她的身体耗的油尽灯枯,现在唯有一口气吊在那里,散了,她便也就去了,再不会回来了。
容行之恍恍惚惚的坐在榻边,轻轻握着阿婧的手。郁修定定站在旁边,动也不动。时间在这一刻停了该多好。
过了好一阵儿,容行之抬头,眼里是多年不曾有过的脆弱:“师兄,让阿婧醒来吧。”郁修先是震了一下,他很多年,没有听到这句“师兄”了,接下来却是激烈的反对:“不行!你不要胡闹!”
“师兄,没用的。”容行之眼中浮现了淡淡的一层水光。
“不,不,醒了,她就走了,回不来了。”郁修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指节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
“毒,太多了,一次性爆发出来,阿婧很痛苦,也不会太好看,她从来都是那么温婉,那么恬静,走的时候,也应该是这样的。”
“我舍不得,舍不得……”郁修口中胡乱说着,却也已经单膝跪倒榻边,不再反对。
容行之的动作很轻很缓,银针一根一根扎入阿婧的穴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阿婧的眼睛便慢慢睁开了。
“我是在做梦么?”阿婧看着映入了眼帘的容行之,一滴清泪瞬间溢出了眼眶,款款抬手想要抚一抚容行之的脸。容行之用另外一只手抓住额阿婧的那只手,唤道:“阿婧,不是梦,阿婧。阿婧……”
“行之哥哥……”眼中依旧有泪水滑落,可阿婧却是真真实实绽开了一个微笑,仿若十里的桃花一瞬间全部开放。
“师兄,你也在。”阿婧又看了看郁修,依旧笑得美丽。
然后阿婧看看容子陵、千袭还有婉衿,容行之说道:“你们几个,还不过来。”
婉衿一早便知道上一辈儿的恩怨,千袭路上听婉衿说过,此时也是不甚明了,而容子陵心思素来玲珑,眼见这种阵仗也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三人向前买了几步,直直跪到了榻前。
容行之直直容子陵和婉衿,对阿婧说道:“大哥的一双儿女,你看可好?”又直直千袭:“我徒儿。”
阿婧点点头,轻轻道:“好孩子,叫我一声吧。”
“姑姑。”“婧姑姑。”容子陵和婉衿几乎是同时开的口,阿婧笑了笑,望着千袭:“你呢?”接着又道:“抓紧了她,别再放手了。”
“恩。”千袭点点头,顿了一下才叫道:“姑姑。”
“子陵,是么?我记得我上次见你,你才那么一点点大,现在都长大了。”阿婧看着容子陵与容晋之相似的眉眼,恍然间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将她牵回家的大哥哥。
容子陵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婧点了点头,便对婉衿道:“丫头,我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的人便是你娘,温柔、善良、有才气,与你爹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要幸福,懂吗?”
“我知道……”婉衿已然带了哭腔。
“好孩子,不哭。旁边案上的那只血玉琵琶是你娘的,我喜欢的很,她便送了我,我再送了你,好么?”阿婧片头看了看旁边案上被丝绸包好的琵琶,那琵琶后来一直是郁修收着的,保存的极好,可惜自十年前她被困回纥王宫她便没有碰过了,以后,也再碰不了了。
“谢谢姑姑。”婉衿有些忍不住,低着头呜咽起来。
阿婧转来望了容行之一样,容行之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几个先出去吧。”
千袭拖了婉衿走了出去,容子陵回身阖上庙门的时候,向里面看了最后一眼,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时刻。
门外的青草嫩绿嫩绿,三人席地而坐,都没有出声。婉衿靠在千袭的肩膀上,刻下这漫长的时光。
而在那门内,阿婧一遍又一遍用扫过容行之与郁修的眉目,然后却将目光投向庙正中的普贤菩萨,无比温柔的开口道:“行之哥哥,师兄,我好幸福,真的,好幸福。我总在想,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遇见了你们,我,遇上了,很多人,三生三世都与不上的人,真的……”话未说罢,才止住的泪又一次滑落脸颊。
郁修伸手拂去阿婧脸上的泪珠,扯起了一丝笑容给阿婧看,阿婧也对着郁修笑了笑:“师兄,这些年,有你,真好。”
“恩,阿婧,阿婧……”郁修除了念着阿婧的名字,以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婧想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行之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帮我糊的那个风筝?”
“记得,你喜欢着呢。”
“恩,我喜欢着呢。”
“那我再给你糊一个好不好?”
“好,跟小时候的那个一样。”
“一样,一定是一样的。”
阿婧将目光转回了那普贤菩萨慈悲的面容上,道:“我好幸福,所以,我不能只顾自己的幸福,你们也要幸福,所以,我要放你们自由。”
“松手吧,行之哥哥。”容行之的手一直扣在阿婧的脉门之上,以内劲吊着阿婧的最后一口气,此时一旦松手,大罗神仙难救。
“阿婧,不要。”郁修低吼了一声。
“记得带我回江南。”阿婧交代了一句,跟着柔情万千的看了容行之与郁修一眼,闭上了双目,竟是谁也不看,只轻轻道:“放手吧,黄泉虽路远,然菩萨慈悲,会保佑我的。君且珍重。”
温婉了一生的江南女子,亦温婉的阖目,停下了呼吸。
郁修目色几乎赤红,惊骇的回头看向容行之,容行之不知何时已将扣在阿婧脉门上的手松开,站了起来。郁修几乎是眦目欲裂,几乎要起身抬掌,想将容行之毙命于掌下,但当看见容行之面上成川无声无息落下的泪珠时,冷情若他,亦下不去手。
谁人不知,这一去便是天人永诀,天人永诀,天人永诀啊!
半生未尝软弱的郁修忽然便觉得脚软,原本单膝跪在榻边,现在直接是跌坐下来,望着榻上挚爱半生的女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小小的庙内,普贤菩萨容色依旧悲悯,白衣之人默然而立,玄衣人跪坐于地,面容皆悲戚不堪,只有榻上的温软女子,无悲无喜,无惧无痛。
当婉衿听到里面传来那逐渐压制不住的低声呜咽时,终是忍不住将头深深埋在千袭的脖颈处,温热的泪珠直接落到千袭的皮肤上,却几乎让千袭觉得滚烫,要灼伤了他似的。千袭抿着唇,将婉衿死死揽在怀中。
有些情,错了,便是一辈子,再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