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将军府的,他只记得自己很很累,需要睡一觉,于是跌跌撞撞的推开房门,把自己直直摔到床上,蒙起了被子便什么也不管了。迷迷糊糊间,千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很多对他好过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先是娘,再是爹,然后是刺史府上上下下,还有,还有孙永桓。
那个从见到他的时候,就充分相信着他,一直支持着他,让他放手去做想做的事的人;那个一直把他当成弟弟,帮他挡过酒,挡过刀剑的人;那个和他一起立马军前并肩作战,一起豪迈喝酒吃肉的人……
便这么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连个面儿都没照,便这么去了……
他去的时候身边可有亲信伴着,可有话要留下来……
他可是一个人赴的死,一个人离的世……
第二日将军府各处扎上了白纱的时候,婉衿才知道孙永桓战死的消息。婉衿在房里坐了半晌,她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前日出了门便再也不能回来了。其实,孙永桓三十多岁,婉衿一直搞不清楚应该比叫他大哥还是叔叔,他与爹爹同朝为官,理应唤一声叔叔,但千袭又唤他大哥。于是婉衿每次见了孙永桓都只是行个礼,浅浅一笑,孙永桓为人极为直爽,也从未与婉衿计较过。而现下,不论是孙叔叔还是孙大哥,婉衿只想好好喊一次,只是,他是听不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婉衿才想起千袭,那人一直那么重情义,孙永桓战死,合着他该有多伤心。婉衿轻轻推开千袭的房门,看见千袭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房顶,好像没有听见她推门的声音一样。婉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也只得默默坐到床边,看着千袭。
“千袭。”坐了一会儿,婉衿还是开口了,“你若想哭便哭吧,不会有人看见的,也不会有人笑你的。”
顿了一下,千袭将眼神转到婉衿身上,风华流转的凤目里此时尽是忧伤,却听他声音有些沙哑的道:“我不哭。”
婉衿心里骤然一疼,抬眼对上千袭的目光。
“我不哭,哭是没有用的。哭,孙大哥也不会回来了;哭,回纥也还在眼前;哭,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千袭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千袭似乎没有什么感情起伏的语句却把婉衿的泪说下来了,婉衿执起千袭的一只手道:“不对!我们为什么有泪水?又为什么有欢笑?难过了就哭,高兴了就笑,哭和笑都是不需要有用的!”
千袭微微震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当看过了生与死,不是不想哭,是哭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千袭坐起来,抬手拭去婉衿的泪水,说道:“衿儿乖,不哭了。”顿了顿,又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婉衿望了望千袭,千袭冲她点了点头:“我没事。”
“恩,那我先回去了。”婉衿了解千袭,他素来说什么便是什么,于是合了门便往回走。
婉衿回屋换了一身素服,到灵堂去时,看见只有邓耀一个人跪在侧边。婉衿知道邓耀是孙永桓的副将,跟着孙永桓好多年,情义自然非寻常人可以比拟。虽然这个人对自己和千袭素来没有好脸色,但婉衿知道,他从来不是坏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再上过香,婉衿走到邓耀身旁,邓耀也不抬头,只在面前的火盆里添了些纸。婉衿也不说话,直接跪坐到了地上,与他一起烧了些纸。
“是我将他的……带回来的。”邓耀望着盆里慢慢燃烧的纸忽然开口,那“尸身”二字却始终无法说出口。婉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些,也许是到现在都没有人来得急听他讲这些话。看着这个平日里莽撞飞扬,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小将独自跪在这里,涕泗横流,婉衿也是一阵心疼。婉衿没有开口,只静静听邓耀下面的话,“我找不到他,回纥退兵后,我们找了他很久,几乎把战场找遍了,翻了无数的尸体。后来是我在一个回纥将领的尸体下面找到他的,他身上有无数的上,全是血污,我几乎都认不出他了,可是铠甲、剑、还有他肩上的旧伤,那就是他。他是拼了命杀了回纥六将之一。你知道回纥六将吗?不对,现在只剩下五个了。他的妻儿都不在这里,我便代替着跪一跪吧,他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走了,亲人却都不在,这该有多冷清啊。”
邓耀的话说的颠三倒四,知他是太过挨上,婉衿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轻轻道:“你身上还有伤,你照顾好自己,他方才能安心啊。”陪着邓耀坐了一会儿,“三倾”进来了灵堂,婉衿也便退了出去。
步清风看着眼前的棺椁,排位,还有那个刺目的“奠”字,只觉得心里像被剜去一块儿似的,一起挑灯布阵过,一起浴血奋战过,一起流过血熬过死的兄弟,怎么能说忘就忘?行礼后,拍了拍邓耀的肩膀,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唯有击退了回纥,才能告慰孙永桓的在天之灵。
“你就不能明日再去啊?”杜夕月气恼的看着一身是伤的杜玄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要去祭拜孙永桓,心里想着:灵堂在那儿,跑不了。但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来,虽然是为了哥哥的身体着想,可若是说了出来,哥哥怕是要一巴掌打过来的。
杜玄此时的脸色已是难看的紧,剜了杜夕月一眼:“孙将军去时,我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如何能不去祭拜?”喘了口气,杜玄复又说道:“夕月,我知道你不识得孙将军,但他是为我大兴为百姓而死,你怎生就没有一点敬意?真是把你宠坏了,你便是如此没心没肺?”
杜夕月莫名其妙被哥哥劈头盖脸的一阵训,大小姐脾气如何不发作,但想想又作罢只道:“你要怎样都随你,我不管了。”
“夕月,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你也看到了,人说没就没了,你,要对清风好一点。”
杜夕月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到杜玄的一句,登时全身上下一震,却嘴硬道:“不是还有楼青冉、何陌卿护着他呢吗?”
杜玄看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他二人又不是神仙。不要等到事情不能挽回,才知道后悔啊,我的傻妹妹。”
停灵七日,待处理完孙永桓身后之事,潼关守军将士发动了对回纥的第一次进攻。
趁夜衔枚而行数十里,天亮之前众人离达回纥扎营之地只有不足二十里,“三倾”从中路吸引敌军主要注意力,千袭、容子陵、邵宣林带兵走右路,乔磊、杜玄、邓耀走左路,左右包抄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俗语道:哀兵必胜。老祖宗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不会有人忘记孙永桓素来与人为善,豪情万丈;不会有人忘记战前步清风、凤千袭等诸多将领在孙将军墓前歃血,不退回纥绝不罢手;不会有人忘记出去之前,全军上下举杯向天,敬孙将军英灵一杯。
从敦煌城破那日算起,与回纥作战已有一年有余,全军上下第一次杀敌如此勇猛,如此血腥,如此可怕。
半个时辰后,“三倾”联手一剑斩杀回纥六将之二;
再一个时辰,千袭、子陵联手将回纥六将之三拦腰、劈胸十字相切;乔磊斩去之前交战时被千袭剁掉一臂的回纥将领的另外一只手臂;
再一个时辰,回纥鸣金而逃。
可是这庆功宴却无人有意去开。
隔日探子来报,回纥大军退回京兆。终于,要开始收复失地了吗?收到消息时,步清风、凤千袭几乎同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