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衿抬起头是,从未想过眼前展现的会是这样的光景,峰顶巨石嶙峋,鬼斧神工般千奇百怪,终年不化的白雪又覆盖在它们上面,使这些巨石看起来白净剔透。加之这雪峰本就直入云霄,云气缭绕,加上白雪的寒气,地面亦缭绕这白雾,远远看上去,人宛若浮在云雾之中,如临仙境。
“这里,便是祁连雪峰?”婉衿看惯了万里黄沙,一时见到这样的苍茫大地,很是激动。
“从这里向四周望去,连绵的山川都是祁连,祁连主峰是那座,”顺着千袭的手看过去,那是一座更高更雄伟的山峰,“小姐若是想去,日后千袭再带小姐去。至于现下这座山峰叫什么,千袭还真是不知道。”
婉衿四下又将峰顶看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千袭身上,心道:那祁连主峰再巍峨再壮美,大家都知道,它是所有人的;而这座,知道的人都没多少,它不那么雄壮也好,不那么高耸也好,它是我们的。
这夜没有下雪,婉衿捧起了地上的雪,轻轻转了几圈,手中的白雪纷纷飘落,在皎白的月光下,千袭只觉得小姐就像月宫走下来的仙子,而那笑颜,纯如初雪,让自己想要守护一世。
不过下一刻,千袭便上去拉住了婉衿,把婉衿被冻红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手里搓了搓:“小姐,这儿太冷了,咱们下去吧。”婉衿除了感叹眼前的这个人不解风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然后很是坚决的拒绝了千袭的提议。千袭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好寻了一块儿背风的巨石,和婉衿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千袭抬眼看了看天,觉得天幕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一轮皓月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够到。身处山云之巅,抬头见月光皎洁,俯首看茫茫白雪,内心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过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看,什么都不用去管,自己只是自己便好。
“小姐,生辰快乐。”
没有听到想象中小姐温软的声音,千袭只觉着有些奇怪,接着便感觉肩头一沉,却是小姐将头轻轻靠在了自己的肩上。千袭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却是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儿,婉衿望着月亮缓缓说道:“凤哥哥,我很想我娘,虽然我连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千袭心里想到,这么些年也没听谁提过容夫人,便默不作声,等着婉衿继续往下讲。
“当年爹爹一篇《盛京赋》名满大江南北,当时的读书人都以见爹爹一面为荣。又因爹爹是江南人士,所以当时读书人盛传“闲梦江南”容大学士,取自‘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后来爹爹被当时太宗皇上钦点为状元,后又擢升为文渊阁大学士。而我娘,姓傅,名碧月,亦是帝都有名的才女。
听二叔叔说,爹和娘是在帝都摘星楼论茶时相识的,本来太宗皇帝想要把长公主赐婚给爹爹的,但是因为有娘了,太宗皇帝倒也是性情中人,长公主一事便作了罢,顺水推人情给爹和娘赐了婚。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爹爹那是也应是志得意满吧。后来就是我们兄妹三人的出生,很幸福吧。
后来,我娘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了,那时爹爹正被贬到敦煌,素姨告诉我说娘的死让爹爹很是伤痛,唯一的欣慰就是将娘葬在了江南,葬在那杏花春雨的水墨中而不是茫茫大漠。
我对娘一点印象都没有,爹爹没有续弦,我是素姨带大的,素姨对我很好很好,就像娘一样,但我还是想娘,想看看她,让她抱抱我……”
听着婉衿越来越低的声音,千袭只觉得一阵心疼,到底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现在,我还想爹爹,好想……”明显带着哭腔的娇软声音从颈侧传来,千袭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把婉衿往怀里揽了揽。
此时婉衿只觉得千袭的怀里很温暖,很踏实,自己可以安心的依靠,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事,于是,眼泪落在了千袭的衣襟上,绽开了几朵暗花。
过了好一会儿,婉衿收住了眼泪,但依旧赖在千袭温暖的怀里,问道:“凤哥哥的爹爹和娘亲呢?”
千袭倒是没想到婉衿会问他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下,又想了想,是小姐的话,那便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我家和小姐家可不一样,凤家似是武林大家,祖上有过两个武林皇帝,最近的便是爷爷,做过武林盟主,不过江湖的事儿我也搞不大清楚。
爹爹是个异类,一生最喜逍遥自在,快意恩仇,来去随心,到未像爷爷那样以江湖大义为己任。小姐知道我练剑的那本书册吧,那是凤家的家传剑法《九章》,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湖传言,得到凤家的剑谱便可独步天下,称雄武林。也就好像是爹爹被一大群武林中人追杀争抢《九章》的时候,冒冒失失、血迹斑斑、一身是伤的躲到了娘的画船上。娘是透碧宵的清倌,透碧宵是洛阳最大的妓院。爹爹从来都是洒脱恣意,跟师傅那种飘然又是不同,一笑泯恩仇,他要娶一个风尘女子也没人能拦住。
我还能记得,后来我们一家就住在洛水旁,一栋小小的竹楼,出了门就是浩浩汤汤的洛水。那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写字、还有练武,娘总是在一旁含笑看着,娘是一个很美很温柔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梨涡,眸子里更是闪烁出千种风情。
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娘不见了,爹爹就带我去了帝都,那娘最后出现的地方一定是帝都吧。爹爹一直在找娘,我经常一个人呆在客栈。记不清是哪一日了,爹爹一身是血的从窗子进了屋,抱了我就往城外去,到城外时,已经隐隐看见一群黑衣人的迫近。把《九章》塞到我怀里,让我走,走的远远的,别回来,也别去找他。那时爹爹抓着我的手抓的那么用力那么疼,然后他便跃回城楼上,那群黑衣人自然随着他而去。
我知道爹爹是在引开他们,好让我有机会逃开,于是我只能跑。可是怎么可能走,我只有爹爹了啊。我在帝都城外徘徊了有一个多月,身无分文不说,我不敢进城,怕被那些我连是谁都搞不清楚的黑衣人抓住,或许就成了他们威胁爹爹的武器了。那一个多月吃过我草根、树皮,再后来饿的不行了,就昏了,运气很好的被一个商队救了,那时我也是死了心,觉着爹爹也是不要我了,便跟着商队到了敦煌。
再然后就遇见了小姐,遇见了师傅。师傅亦是江湖中人,我想师傅应该是和爹爹有些渊源吧,不然也不会收我为徒,授我武功,《九章》甚是高深,若没有师傅的指点,只有当年爹爹交给我的那点底子,我决计练不成的。
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当年娘去了哪里,爹爹怎么样了,还有那群黑衣人究竟是谁……除了我自己是谁,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千袭低低的声音传进婉衿的心里,婉衿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这个人儿,打小没了爹爹和娘亲,流落到敦煌举目无亲,什么都没有;在刺史府几年,也是把自己当成下人,就是现在依旧叫着自己“小姐”;投了军的日子想必更是不好过……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有拥有过,曾经拥有的也都从手中滑落了,余下的只有抓不住的虚无……
想着想着,一时竟又红了眼眶,婉衿抿了抿唇,又往千袭怀里靠了靠,然后伸手覆在千袭的一只手上,婉衿只觉得手的主人猛地颤了一下,婉衿也不理会,只一味的用力握了握那只手,缓慢而坚定的道:“从前,你什么都没有;而今,你有我了。”
千袭那一刹只觉得九天惊雷滚滚而下,心里满满的,带着惊诧、感动、心疼、还有……闭了闭眼睛,自嘲一笑,还有喜悦,承认吧,凤千袭,你一直对小姐……一直……
睁开眼睛,引入千袭眼帘的时婉衿梨花带雨的绝美脸庞,明明那么柔弱的人儿,眼底却带着分明的倔强,定定的望着自己,像是望穿了自己的双眸,直直望进了魂魄。她就像在雪域高原上绽放的月光花一般,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面庞,眉间一朵金莲更是仿若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竟是有几分宝相。
千袭混混沌沌中感到,这一霎,便是他生命中的那份真,若是抓不住,或许,他是真的要孤寂终生。
于是,俯身、低头。
于是,雪峰,月夜。
于是,最初的吻。
凤千袭、容婉衿相识十一载,其中七载相伴,四载分离,而劫难后再度重逢,终一朝两情相悦,而今往后,他只有她,她亦只有他。
一时两人都是忘却身外之物,只相依相偎着。婉衿倏然歪过头去,细细思量了一番才开口娇娇软软道了一声:“千袭。”
千袭被这一声叫的耳根泛红,刚要开口,习惯性的喊“小姐”,却见婉衿娇嗔的一眼看过来,眼中分明写着:你在叫我“小姐”我跟你急。抿了抿唇,千袭才轻声道:“衿儿。”
他这一声声音虽是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月夜峰顶,婉衿听得却是清明,心中自然欢喜,自小有人唤她“小婉儿”、“小姐”……这“衿儿”却是第一次听到。
两人一直相互依偎着,相互拖着手,零零碎碎说这些什么,直到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灿烂的云霞很快将整个雪峰映成了淡淡的橙红色,太阳跃出地平线的刹那,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充满生机,让婉衿觉得,自己将会幸福,幸福得像这美丽的云霞和朝阳。
……
而这两个身如临仙境,心境亦在仙境的人,全然不知红尘几多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