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处望去,黄沙绵延,一去千里,微微看得见远处城池的影子。
安坐于骆驼背上的商队头子抬头看了看太阳,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左手边的汉子说:“老六,看这日头,不到中午就能到了,这批货总算是能交出去了。”那汉子“恩”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直直看向商队的末尾。顺着那汉子的目光望去,商队头子看见队尾的那个年约六、七岁的男孩,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说完,便带着整个队伍继续向前走。
那个男孩是在商队刚刚出了帝都,在官道边上发现的。一开始只觉得路边草丛里隐约有什么,就让老六去看看。哪知道老六刚蹲下来,那“东西”就动了一下,吓了老六一跳,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老六拿了点水给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他家在哪儿。而后这孩子便一直跟着商队。跑商路的,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往西边跑的,命从来都不是自己,指不定哪天就被埋在黄沙之中了,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能带着个小孩儿。于是就天天赶他走,可这孩子一声不吭,偏偏就是不走,死死跟着商队。最后老幺说:“想是个没爹没娘的,放他一个人在路边,多半是要被饿死的,让他跟着吧,兴许还能多活几日,反正小孩子吃的也不多,就当积点阴德好了。”一晃,好几个月下来,商队也就带着他,只是这孩子不大肯说话,也就帮忙求情留下的他的老幺,十五六的年纪,为人热络,神经又大条,跟他搭得上两句话。
驼铃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又响了一个时辰,然后,停止。
众人驻足,望着那在风沙之中愈显沧桑古朴的城楼,“敦煌”二字苍劲有力的刻于正中,城中的热闹之音隐隐穿过城墙,透了出来。古书记载曰:“敦,大也;煌,盛也。”丝绸要道,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繁华一片。
交了货,商队在外城边上的一家客栈投宿,午饭刚过,大多数人都抓紧这难得的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的机会午休去了,只有老幺精力十足,这是他第一次跟着商队来敦煌,直嚷嚷着要到街上去逛逛。当然最后也只是抓了那孩子陪他。
“我告诉你哦,你看着这挺热闹的,跟内城比起来,啧啧,这儿什么都不算……”老幺只一个劲儿的絮絮叨叨,那孩子也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周围人来人往。
“咦,这就是内城的城门了吧,走走走,咱们进去。”说罢,老幺便拉了男孩进去。
其实,敦煌内城并不是老幺想的那么繁华,外城为交易之处,往来商贩汇聚之地,自然热闹之极,而内城实为敦煌百姓居住之所,相较之下,安静了许多。
略带失望的老幺在内城随便晃着,忽然看见了一处大宅,与帝都中的诸多府邸自然是不能比的,但在敦煌实在少见。
“什么什么什么史什么”老幺停住脚步,抬头读着这出宅院的牌匾。
“敦煌刺史府。”
身旁还带着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老幺愣了一下,然后问:“小子,你还识字?”
“快走吧,官家的地方。”并未回答老幺的问题,男孩只是自顾自的拉了老幺离开。
从内城出来不久,老幺眼尖的看见了远处人群中有一个卖糖葫芦的,然后迅速向那边跑去。忽然,不知谁凄厉的喊了一声:“回纥人来了。”接着只听马蹄声由远而近,飞扬的尘土中能辨认出大概是一个二十余人的马队。街上的人瞬间鸟兽四散,纷纷逃命,一时间,原本热闹的外城一片混乱。
回纥人到大兴边境抢掠生活用品是常有的事,最近尤其猖獗,所以有所防备的敦煌守军在最短的时间赶到,平定了这场****。
然而还未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幺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了个半死,跌跌撞撞逃回了商队投宿的客栈,战战兢兢了好一会儿,接着发现,自己把那个男孩给弄丢了。
又过了一会儿,虽然依旧心有余悸,但老幺还是回到街上,想要找找他,可是直到天黑,老幺也没能看到男孩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商队上好了货,准备返回帝都,老幺央着商队头子让大伙儿一起找找,可依旧是徒劳。老幺垂头丧气的坐在一匹干瘦的骆驼上,此时老六过来拍了拍老幺的肩:“算了吧,这年头人命轻贱,咱们尽力了,该走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就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了,那麻烦可就大了。”老幺没有抬头,只是骆驼颈子上的毛星星点点的湿了,老六叹了口气,向商队头子点了点头。然后,商队开始向着东方移动,渐渐将敦煌抛在了身后……
此时的敦煌,沐浴在晨光之中。
敦煌刺史府的后院早就忙开了,前厅的丫鬟荷叶急匆匆的在厨房沏茶,顺带冲着靠在厨房门板上打瞌睡的虎子啐了一口:“一大早的就不清醒,要睡到不碍事儿的地方睡去。”
“一大早就这么凶,看以后谁敢要你,你又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虎子揉着眼睛嘟哝着。
“凶又怎么样,以后又不要你要我。”荷叶分寸不让顶了回去,又道:“守城将军来和老爷商量大事,我要去奉茶,快让快让。”说着端了两盏茶往外走。
“哎,荷叶姐凶死了,我晚上要打更,白天当然会困。”虎子摇头晃脑的靠着门板想要继续打盹。
正切菜的姜大娘笑道:“荷叶就是性子急,又泼辣,人不坏的。你说是吧,荷花?”
正帮姜大娘打下手的荷花还没来得急回话,就听见荷叶在外面喊她。荷花放下手中的活,跑出去一看,倒不是荷叶怎么了,而是荷叶面前站着的小人儿——敦煌刺史四岁的小女儿婉衿。
“荷花,你先伺候小姐一会儿,我去找素禾姐。”说罢,荷叶匆匆向前厅走去。
荷花弯下腰,问道:“小姐,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要看看。”奶声奶气的娃娃音认真的回答着荷花的问题。
“看看?小姐您要看什么,奴婢给您拿去。”
“看……看……看人……”
“人?什么人?”
“人……就是人啊……人……”这小人儿一本正经的说着,让荷花摸不着头脑,忽的看见素禾匆匆跑进来,才舒了一口气。
此时,小婉衿也已经看见了素禾,甜甜地叫了一声:“素姨——”
“我的好小姐,怎么跑着来了?”素禾将小婉衿抱起,冲荷花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干活。
这素禾是刺史夫人的陪嫁丫鬟,精明能干,府中的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她来打理,加之为人和善,大家都很服她,她也算得上是刺史府的管事。
“恩,我来看看人,就是那个人,人。”
“好,素姨带小姐去看。”说罢,素禾抱着小婉衿向一间仆人住的房子走去。
房里的几个丫鬟见素禾,七嘴八舌的打着招呼。
“这怎么都挤在屋里不去干活?一大早的都缩在这儿偷懒啊?”素禾不温不火的问了一句。
“是莲藕说这男娃儿俊的很,让我们来瞧瞧,这不刚进来就被素禾姐捉着了吗?”回话的丫鬟叫莲子,平日机灵活泼,很是讨人喜欢。
素禾笑了笑:“就你会说话。”
“我要看,看看,看看。”小婉衿在素禾怀里是呆不住了,莲子将她抱着过去:“好小姐,我们看看,看看。”
素禾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想到:随她们闹闹吧,都是苦命的孩子,不然哪能被卖到官家来做丫鬟呢。
再看看那男孩,昨日那场小****之后,小姐硬是要到外城去,因着外城城墙边上长着一种藤蔓,开出的白白的小花,小姐很是喜欢,隔三差五就要去采一些。素禾还想着小姐到底是江南人士,就算是打小到了这万里黄沙之地,骨子里还是杏花春雨江南的。素禾想合着应该是不可能再出事了,就带了几个小厮陪小姐出去了。小姐采花的时候发现了他,硬是要把他带回来。也就带着他回来了,让莲藕照顾一下,半夜的时候倒是醒了一下,说是并没有去处。
愣了一会神儿后,素禾道:“好了好了,都干活去吧,下次偷懒可别再让我抓着。”
几个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就剩下素禾,还有站在床上的小婉衿。素禾走过去,看了一眼,不由道:“当真是个清秀的孩子。”
“素姨,他比婉衿还漂亮吗?”听了素禾的话,小婉衿嘟起小嘴,竟是吃起醋来。
素禾失笑:“当然不是,谁能比我们小姐漂亮啊。”
听了这话,那小人儿瞬间又眉开眼笑。
“咦,他要醒了呢。”小婉衿冲素禾眨了眨眼睛,然后做到床上,把脸凑到男孩的面前,认真的盯着他。
费力的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娃儿,粉嫩粉嫩的漂亮小脸蛋儿,冲着他笑。
“你醒了哦,嘻嘻,是我救了你哦。恩,我姓容,因为爹爹姓容,所以我姓容;叫婉衿,爹爹说‘婉’是‘清扬婉之’,‘衿’是‘青青子衿’。我都不懂,你懂不懂啊?你叫什么啊?”小婉衿看他醒了,叽叽喳喳说了个没完。
忽然就眼眶发热,莫名觉得那么温暖。
“我,姓凤,名千袭,字锦年。”用尽了力气,又闭上了双眼,朦朦胧胧之中,凤千袭想着:“清扬婉之”、“青青子衿”,取自《诗经》中《野有蔓草》和《子衿》,你爹爹是个有学问的人呢。我姓凤,与你一样,因为我爹爹姓凤;“袭”取自《楚辞》中《怀沙》里的一句“重仁袭义兮”,爹爹希望我做诗中那样的人;至于“锦年”,很好懂的,锦瑟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