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杜黄裳借着酒意倾述了一年多来的落魄和沮丧,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打击,更甚于肉体折磨,对于这个时代,如杜侍郎之辈怀着满腔报效朝廷之心的士人来说,直有种生不如死的惶惶感觉。
王晋耐心劝慰,开导道:君之心坦坦荡荡,可昭日月,虽一时为宵小所趁,天子圣明而诸相公(宰相)严谨,弟子窃以为,大人起复之日,当在不远,望恩师切勿愁绪郁怀,伤了金体。
又说道:“弟子曾经帮过大理寺少卿王常大人一个忙,过去从不提起,是因为耻于以此攀附。现在恩师大人忧迫,我愿意写信给王大人,则君之难或可解。”
在平遥县作“送故主薄”时,王晋曾和时任“左谏议大夫”的王常,有过一段交情,后来王常回朝,因喜他灵变、会来事,两人时有书信来往,王晋上述之言,倒非虚假妄言。至于王大人是否肯卖自己这个面子,又是否能帮得上杜黄裳之事,并不在他多考虑之内,即便帮不上忙,有这番真切言语及行动,对于此刻的杜黄裳来说,已算是非常难得。而对自己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如何不为?
杜黄裳虽以“清廉正直”闻名,但并不拘泥不化,虽在酒醉之中,听了王晋之言,也不禁精神一振,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门生和王常有多大的交情,但对于此刻困迫煎熬中的他来说,总归是一分有可能摆脱困境的希望,激动下,竟然站起身来,躬身道:“若得希望,将不胜感激县君大德!”
王晋慌忙起身退让,惭愧道:“恩师有难,弟子难辞其责,大人太言重了!”
但凡杰出的政治人物,无不是战斗意志非常顽强之人,先前,杜黄裳虽落魄憔悴,但一旦有所希望,精力立马充盈沛然,薰薰酒意也早已消散,当下,杜黄裳谢过王晋后,再不提自己之事(一切尽在不言中),而是和对方开始谈论些诗词歌赋,间中穿插些京城风流、官场逸事,两人一直闲聊到天黑时分,倒也雅兴不减。
随后,又被王晋固执地留宿,共卧床榻、一夜倾谈,几乎无话不投机,真真有相见恨晚之感。
杜侍郎在文裕县署足足呆了五日,才依依不舍告辞离去。听从了王晋的劝告,他决定马上赶回长安城,因为王晋认为以他目前的情况,说难听点就是“待罪之身”,虽然依照律法,他最多犯个对属下的“失察之责”,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罪行,但朝廷一日不发下正式处理结果,最好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能发小脾气“离京出走”,这样的话,以后赶上什么好机会,比如朝廷大赦或者上面有人给他说话,这样也容易起复,不会被人再揪住小辫子。
杜黄裳认为此话非常有道理,于是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回去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同时,他也对王晋更加佩服,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有点超脱寻常的“座师”和“门生”的关系,有些亦师亦友的味道。
这几日的相处,王晋也就“政府工作”中的一些疑难迷惑之点,征求了“老前辈”杜黄裳的解答。杜子介作为十几年的“老干吏”,又是在中央部门、要害岗位工作了许多年,若论见识、经验,确实远超王晋,因此使他受益良多。
更难得是,杜黄裳因为感激他的雪中送炭,几乎是知无不言、句句肺腑,将其多年宦海生涯中的点点滴滴知识、智慧,包括教训和心得,不惜言语地对他指点,让王晋“业务能力”提升了数个等级的同时,也学到了很多的政治经验。
比如,杜黄裳对新任并州刺史归登来这个人简简单单几个字剖析,便一语中的,解开了困扰王晋多日的心结。
他对归登来这位昔日都省同僚的评价是:心胸狭窄、装腔作势。
归本为长安城净善寺一名僧人,因做得几首华丽小诗,为当时的宰相王博赏识,归登来倒也机灵,立刻留发还俗,紧抱上宰相公的大腿,被提拔为秘书省校书郎,可惜这份工作虽在中枢显赫之地,但却没什么实权,干了几年,他见王老头不再提拔自己,于是立马投靠了“参知政事”李景俭,靠着“献媚邀宠”,当上了尚书都省的郎中之位,这是五品之官,已经算是可以穿绯衣的朝廷中级官员了。
在杜黄裳口中,归登来此人,是个十足的小人,他对下级颐指气使,狂妄自大,总要别人无条件地、绝对地服从自己,否则就对他们“毫不客气”;决策时看上去敢于拍胸脯,当众表态,旗帜鲜明,但遇到形势稍有变化或者上级稍有暗示,便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撒腿就跑,溜之大吉。有时候,在他的授意和支持鼓舞下,下级干了某些事情,当这件事情被实践证明是错误的时候,他便推脱责,任溜之大吉;在上级面前,尤其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权贵面前点头哈腰、摇头摆尾、献媚邀宠。这个人的评价,在整个京城官场上,都是出了名的糟糕,也就是声名狼藉。
说到这里,杜黄裳不无忧心地提醒王晋,作为归的下属,一定要处理好和他的关系,这个人恐怕是在长安城再也无法立足,这才选择外放任官,这样的家伙,只怕出了天子脚下,会更加肆无忌惮。
当时,王晋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事实上,在归登来新任刺史的这两个月,他已经领教了对方的“厉害”,这对于和前任宇文刺史合作得相当默契的王晋来说,更是很难适应。不过这些“为难”之事,他无法对杜黄裳明言,这既是下级不能责备领导的官场规矩,也是面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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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上,有一个称作新官定律的东东叫: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官履新,绝不会萧规曹随,率由旧章,定会开动脑筋,搞些新名堂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搞些新名堂?很简单,如果前任老大怎么做,新任老大就照着做,做得再好,功劳也是前任的,何以显示新任老大的“创新”精神?何以显示新任老大的突出政绩?没有创新精神,没有突出政绩,又怎么能升官发财?
归大人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命令下辖各县将两年内的“计薄”,上交到刺史府,由自己重新亲自审查核阅,理由是他怀疑下面有奸猾官员哄骗上官。
这里说的“计薄”,也就是“政府日常工作记录”,增加了多少户口,开垦了多少荒田,抓获了多少盗贼,收进了多少钱谷,全要记录在案,定期加以汇编,是吏部考功司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指标之一。
现在,归登来刺史说要重新审核过往的“计薄”,简直可以说是没事找事,往年的官员评考,吏部早已作出定论,你一个新刺史刚来,就要怀疑什么官员奸猾,这明显违反了官场规矩,如果不是不通世事的真正“清官”,那就是别有所图。
结果,归刺史审核的结论是:诸县皆无不妥,唯文裕县“计薄”文字过于浮华,望以后重实地而轻表面,意思就是说文章锦绣但却是花样枕头,暗指文裕县不好好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
可是实际的情况呢?并州数县,却是唯有文裕县,自王晋上任后,连续两年获吏部“优等”考评,旁外之人,又怎清楚为了这“优等”二字,王晋等人付出多少心血汗水?而其余诸县,不过寥寥,在吏部考官笔下,不是“尚可”之语,就是“不及格”批评,而到了睁眼瞎子归刺史的嘴里却变成了:文裕官吏浮华,而其余诸县尚算勤勉。
第一把火,不过是敲打而已,紧接着,归大人又烧了第二把火:派遣刺史府“能吏”驻扎文裕县醋坊,行使监督奸妄、震慑宵小、为朝廷把持钱银之责。
这下,并州官场上的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归刺史这是明摆着要和文裕县令王青云过不去了。
虽然,神醋坊声名远扬,甚至上达天听,归登来还不敢冒然触动文裕醋坊的根本,但他派遣心腹驻扎醋坊之内,行监督之权,这就是夺权、霸占的第一步,有了这一步,以后文裕县署的领导们要有个闪失差错,那就不能怪他归某人不讲情面了。
随即,归刺史第三把火又熊熊烧开:故意怠慢、拖延文裕县署的工作和报告。但是他做得很技巧,掩饰得非常好,谁也无法指责于他,因为归大人会说,诸县事务皆繁忙,本官处理完他县公务再说。
归刺史分得清“主次”,文裕县众人可等不及啊,尤其是工作繁忙的时候,刺史府那边公文稍微拖延一下,留给众官吏处理事务的时间就会少了很多,稍有个疏忽延慢,刺史大人又会严词质问:为何独独文裕县治事懈怠?
挨了骂,还不能解释。这让文裕官吏很是怀念宇文成在的时候,想当日,哪次不是刺史大人优先处理俺们文裕县的公务?其他县算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