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杜黄裳坐在路边茶肆的冷板凳上,心情像这首贬诗一样,灰暗消沉,充满对前程无法言语的踌躇茫然感。
他是大宗三年的进士科头甲第二名,殿试文章曾被先帝念宗皇帝赞赏“敏而有辞”,御笔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后进入都省,历任主事、郎中,三十一岁便迁为尚书右丞,又三年,升刑部侍郎。随即,他的好运终于结束,黄龙三年,因一桩下属的渎职案受牵连,几经周折,虽幸免严责,但赋闲在家半年,迟迟无法得到朝廷新的任职下达,他的心也便冷了。
这一次,杜黄裳带着两三随从,轻车简装,从京城长安一路东来,名为游山玩水,实乃借此排解烦闷心情,没想走到这并州境内,却是因为随从轻慢,让坐骑自行游荡吃草,不想疏忽间,却是将他爱逾性命的座驾给丢了。
一头畜牲倒也罢了,不过飘泊在这荒郊野外的僻陋茶肆中,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杜大人再联想到这一年来自己的诸般窘迫遭遇,也不禁心有戚戚然。
这时,一名随从急急从外面走进来,大喜道:“爷,有消息了!听乡人言,文裕县署张贴了告示,道是捕捉到一头渗人的白毛怪物,小的听他口中描述,莫不是白獯?”
“果有此事?”杜黄裳闻言,惊喜地站立而起,问过详情,急急向外行去,口中边吩咐道:“杜千付过茶钱,咱们快快前往县署查看一二。”
随从口中的“白獯”,即是杜黄裳平日视如珍宝的座驾名字,这是一头毛色纯净的白骆驼。前朝时,西域小国康国国王,曾遣使者骑乘白骆驼到长安朝贡。传闻此种骆驼可日行五百里,当然,这有些夸张,但这种坐驾速度确实不慢,几乎比得上良马,再加上中原少见此种异物,也难怪杜黄裳会倍加爱惜。
话说文裕县这边,两年来,在县令王晋的苦心治理下,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乡里太平,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县署众人的日常工作变得非常轻松惬意,曾经保持了一个惊人的记录:连续六个月,衙门没有接到一桩官司。
不过,这一日,一桩稀奇的事情,打破了文裕县衙内的清闲。
中午时分,县署承办吏唐端正在“政府接待室”打瞌睡,一群乡民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报告说,他们是槐树乡的村民,今天早上的时候,他们在鸣沙山的山脚下发现了一头非常吓人的精怪。这精怪的样子十分诡异,头很小,脖子很长,身体比马还要大,四条腿,鼻孔一开一合,露出的牙齿大得吓人,背上还有两座山峰。
唐端听后,也吃了一惊,他是土生土长的文裕县人,自然知道鸣沙山因为自身特殊的地理结构,自古以来就有很多神怪传说,他自小受这些思想熏陶,要说完全不信,那是自欺欺人,再说,这些村民向来胆小,也不敢在“官人”面前胡说八道,既然说得如此有鼻子有眼,那么莫非真是光天化日下出了一头怪物?
唐端不敢擅做主张,他办公,向来遵循“多请示、少做事”的原则,于是急忙将此事汇报给顶头上司—“主薄”崔斯立大人。
崔大人听后,又详细询问了村民怪物情形,听闻那怪物被群众围困后,起先还悠然自得地用蹄子刨着山土,及至后来被人撩拔,突然变得怒不可竭,又嘶又咬,偏还力气大得惊人,几个粗汉用拴牛的缰绳都拦它不住。
听到这里,崔大人脸色有些苍白,支吾道:“此恐怕乃山中恶怪,我等寻常凡俗之人如何能制它得住?本官要向王大人呈报,县君贤德祥瑞之体,定能镇压此缭怪!”
于是崔斯立又将此事上告给县令王晋,王晋听后,心里也有些奇怪,子不语乱神,鬼神精怪之类说他是不相信的,但是他在文裕县数年,当地的风土人貌几乎是一清二楚,从没有听说过有此巨大怪物存在,这到底又是何物呢?
王晋便点了捕快、壮班十余名衙兵,带着王虎和王氏兄弟迅速赶往出事的鸣沙山脚下。待众人到了事发地时,却见周围乡民上百号人将一巨大似马类怪物团团围困在中央,那怪物却丝毫没有先前报案乡民口中凶恶、恐怖之势,被人群围着反而显露出一丝胆怯焦躁之态,不安地在圈中小跑着,目光惶惶。
村民见县令大老爷驾到,欢喜地呼喝起来,带头几个乡老过来见过县君,诺诺道:“大人,此怪小老儿等人从所未见,那身上背有两座山峰,又以吸取沙子为食,只怕是山怪变化而来,恐怕本县会有大灾将至。”
“胡闹!”
王晋对出言不详的老头喝了一声,此时,他已看清圈中怪物摸样,不仅哭笑不得,这头被无知乡民喻为恐怖山怪的东西,不是那曾经在长安城中,也曾让自己惊叹不已的藩西骆驼之物嘛。
“快快住手!休要伤它!”
王晋见圈中几个年轻好事之辈,已在蠢蠢欲动地用木棍尖刺之物,挑逗惊恐的骆驼,赶忙出言阻止。自己的好友—韩泰,曾讲过此物之珍贵稀奇,既然出现在此地,那自然是有富贵之人携带而来,如有所伤害,怕不引发一场麻烦。
王晋让王氏兄弟指挥众衙役、乡民,用数根粗大的绳索套住骆驼,然后将之强行拉回了县署,然后马上张贴失物招领告示,希望那位贵人,还没有离开文裕境内。
没想告示刚刚张贴不久,就有小吏进来报告说,有几个外乡人过来认领白骆驼,还递了一份求见的“名刺“。
王晋打开名刺一看,只见上面拜访之人先解释了自己等人因故丢失座驾骆驼,且对此物极是心爱,心急如焚,望文裕县署能将捉到之“怪物“带出让自己辩认是不是丢失之物,后面又署名:太清太微宫使、修国史、守刑部侍郎杜黄裳谨候。
王晋大吃一惊,难道这个失主竟是自己当日科考时的主考官—刑部侍郎杜子介?近日却没听说有这样重量级的朝廷官员经过本州啊。
他心下虽疑惑,却不敢怠慢,一面让小吏恭请杜黄裳等人入县署专门招待贵客的“花厅“相侯;一面迅速换上县令常服,整顿衣冠,神色谦恭肃黙地走了进来。
杜黄裳曾在“尚书右丞”位置上,做过一期进士科的主考官,却正是王晋等人那一期。按照官场的规矩,两位主考官便是这一届进士们的“座主”、“恩师”。虽然没有授业解惑之情,却有“恩同再造”之义,“座主”之于“门生”,不啻于恩重父母、义同再造,在重视礼仪制度,以情理治国的古代,这种关系可非同小可!
王晋进入小花厅,只是一眼便认出眼前端坐之人,正是自己的另一名“座主”杜黄裳。虽然因为杜子介其人清廉谦逊,当年把拉拢示恩新进士的好机会让给了窦昭,众人和他接触的次数只有短短两次,但这并不妨碍王晋一眼便认出这个有些憔悴、有些焦躁的中年人,正是昔日风度翩翩的“尚书郎”杜黄裳。
曾经年少多风流,却总被岁月吹去了!
王晋依然记得,当年那个一年三迁,年仅三旬便升任四品大员的“知恭举”杜郎君,那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意气风发,虽然接触不多,但给他们这些新进士子、官场菜鸟们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依然难忘,好友仲隘斋曾赞叹曰:风姿都美、敏而有辞,后学所尚慕。
此刻,眼前这个憔悴的中年人,再难复昔日之光芒风采,但那双眼睛,那双困乏的眼睛,依然有着不屈不饶的光彩。
“不知恩师驾到,请恕小子怠慢之罪。”王晋大礼参拜,恭恭敬敬地说道。
“你是?”杜黄裳的记性明显没有王晋好,记得当年,他对王晋的文章还很是赞赏。
王晋恭声道:“恩师大安,下官乃大宗十三年进士科,洪州王晋,座师大人高伟风范,晚辈永生难忘。”
“原来是你啊!本官记得你,你的诗赋虽不以华丽见真章,但难得是朴实中自有一番耐人寻味之处,如今细细品味,某却觉得更有番胜从前之滋味,不是经历坎坷挫折之人,怕是无法体会得了,以意境来说,当胜头甲第一名陶状元。”杜黄裳笑了,在王晋的话中,他似乎也回忆起了当日的意气风发,心情大好,当年做过一届“知恭举”,确实是他平生一大得意事,也正因此,王晋稍一提点,他便记起了眼前这位年轻县令正是自己的“门生”。
王晋大礼拜过,两方分宾主而坐,杜黄裳虽谦让(毕竟是人家的地头),但在王晋真诚而固执的坚持下,还是坐了上首。
自有伶俐小婢上了香茶、鲜果,抿了口浓茶,王晋温和道:“惜大人路过我文裕境内,为何不让下官尽一地主之谊尔?”
杜黄裳苦笑:“待罪之身,不敢劳烦县君,本想匆匆而过,却没想心爱坐骑一时疏忽,遗失在荒郊僻野,徒是焦急奈何而不可寻,这才不得不汗颜上门。”
说完,杜侍郎眼巴巴地看着王晋,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其实,一进衙门他就想急匆匆地寻找自己的爱骑,不过官场中有官场的规矩,他又是获罪待定之人,自然得按下性子。
王晋理解杜黄裳的心情,笑道:“恩师大人勿需着急,下官这便安排下去,可让贵属跟随本署之吏,前往查验是否大人爱骑。”
杜黄裳感激地笑笑,让一名随从跟着王晋叫来的县署呈办吏唐端下去行事,不一刻,随从带着喜色而回,大声道:“大人,果真是咱们那头淘皮小白,那畜生见了小的,像见了亲娘般凑上前来,小的轻轻给了它几巴掌,让它记着点教训,不过可怜的小家伙身上有些擦伤,想是在此间愚昧乡民手中颇吃了点苦头。”
杜黄裳此人宽仁厚爱,平时待下人也是极为地宽容,几个随从也是和他玩笑惯了的,此时说话便有些随意,杜黄裳急忙用眼色阻止,下鄙之人说话口无遮拦,不经意间便得罪他人,他却不能让原本好风景变得彼此尴尬。
无奈王晋却是八面玲珑之人,杜侍郎这番苦心却是白担了,只听那年轻的王县令接口笑道:“这畜生先前却是凶悍得紧,幸好本地乡民惧它古怪,不敢轻易妄动,待下官赶到时,又不敢伤此神物,所以颇费了诸人好大力气才将它诱服,现在想是见了恩师大人座下虎威,再不敢肆意顽劣了。”
一句幽默话,很自然地将尴尬之事一带而过。
杜黄裳昔日以“言辞敏锐”为誉,直到经历一番牵连磨难,才学会沉默是金,甚至有些过度,这时候看起来便显得有点木讷,再次感激地向王晋笑笑,没有言语。
这时,下人进来对王晋禀道:饭菜已准备好,可请贵客入席。听闻此言,杜黄裳急忙起身告辞,解释说,自己等人过来就是认领失物的,如果再麻烦王县令请吃饭,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一顿饭,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是整日应酬交际的官场中人,不过杜黄裳自己知自家事,自从自己获罪赋闲在家后,因为案件久久没有个准确的处理结果,这叫悬而不决,官场中人却最怕的就是这个。因为如果以属下渎职而受牵连量罪,以他的官职、爵位,重者也不过是贬谪到外地做官,现在被晾一边不管,明显是有和他过不去的政敌从中作梗。要知,一位官员,如果闲置得时间再长,即使人没有废,官场也自然而然将他遗忘。
正因此,往日炙手可热、春风得意的杜黄裳,在这一段时间内,却遭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白眼、冷遇,往日亲密交往的好友、同事,也纷纷和他划清界限,这也是他之所以暂时离开长安的原因,也是一路上偃旗息鼓、悄无声息,不愿和州县官员有任何接触的原因。人情冷暖,他怕了,世态炎凉,他也知了。
所以,这个往日的“门生”,虽然言辞恳切,且先前给他的感觉也很不错,对他帮自己寻回爱骑更是感激,但恰恰如此,杜黄裳不想在这个困窘的阶段,和王晋有更深入的接触,以免破坏这份他心情为之大好的良好气氛。
而王晋却颇为坚持,对于这位杜座主,如果换做平日也便罢了,因为当年众进士便是因为听了他是出了名的“清廉性僻”之人,因此不敢攀附亲密于他,以免引来反面效果,所以接触不多;而如今,王晋看其神色间略带潦倒颓废之意,先前又听得他自称“待罪之身”,虽不敢冒然相问,但一番推测也不难辨其实为身在落魄之人。
而此等人,却是身居微职之王晋最爱结交之人,要知道,官场宦游,谁知道明天谁富谁贵?今日落魄之人,他日未必不能显赫朝堂,尤其是如杜黄裳这类有才干、有年龄优势的遭贬高官。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正是因为这份“难”,却是最让人难以忘怀。
同是宦海挣扎人,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番推辞,却不过真诚实意,杜子介只得留下了;一番谦让,无法抗拒“门生”殷殷关切,杜侍郎醉了。
醉酒的杜黄裳,反而恢复了往日的言辞敏捷,洪州王三郎,却也是才词便捷之人,两人豪迈言谈、举杯共饮,不觉间,话题转到了杜黄裳受牵连之案件上。
只听杜侍郎一声长叹,讲出了一桩吏猾如油、漫天过海、欺哄上官之案。
话说尚书省六部,刑部掌法律刑狱,按覆天下奏狱之责。杜黄裳升任“刑部侍郎”后,作为副长官,他的职权除了监督尚书工作外,且主管审理全国所有“监候”的死刑案件复审工作,因为国家历来重视死刑之犯,所以这是一份重中之重的工作。
杜黄裳的手下,有一名叫做刘客的主事,此人是刑部四司中刑部司(刑部中的分司)的一位主事,精明强干、办事认真,是由杜黄裳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曾接手了一桩长安人氏元闻害死亲弟弟的案件,长安县令初判了个“斩立决”,发到刑部复审时,元闻的亲友买通了刘主事手下的一名书吏。
这名书吏是个老油子,对这样的大案却完全不当回事,答应得很迅捷,说:“这样吧,你先拿一百贯钱来,我来思谋着帮你成事。”元家人忙说:“行,行。”然后叫人暗地里给此人送上了钱物。
这些衙门老手,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所以倒是很重信诺,既然肯收钱,当然是有了把握才会答应。而刘客此人在刑部却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有一次甚至和提拔自己的恩人加领导杜黄裳,因为怀疑杜为其中一位嫌犯开脱,而吵得不可开交,可知此人原则性有多强。
而油子书吏,却正是摸准了刘主事刚愎的性格,于是在递交元闻的案子时,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此人大恶,杀弟求财,定要重判他一个“斩首之刑”不可。
刘客听到后,还没看卷宗便有了不满意的心理,他平日最为讨厌无关人等,对自己负责的案件作多嘴之舌,认为这样会影响自己的判案准则。不过他也不好当面呵斥,毕竟律法中并没有规定禁止他人评论案件。
有这样的先入为主,刘主事审阅卷宗后,便认为长安县令的判刑太重了,做了批示,说只可以流放。长安县令却驳回道:元闻的种种罪名只有谋死亲弟弟一条最重,如果刑部认为此罪成立,须判死刑。如此罪不成,其余罪名虽多,也只够判个徒刑,判流放,罪名无法成立。”
刘主事复审的案子,历来便以“公正严明”为名,现在却被长安县令驳撞,于是生气道:“本官细查此案,元闻打死亲弟之罪,只是拿访,并无真凭实据,怎么好判死刑。至于其他罪名,便以徒刑定罪吧。”于是便判了三年徒刑了事。
虽然,这件案子过后,刘客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不是个轻易肯承认自己错误之人,虽觉便宜了元闻,但却坚持已见,结果不久后,大理寺重审旧案,便审出了疑点,最后顺藤摸瓜,不仅坐实了元闻杀弟的罪名,也牵扯出了贪污的书吏,连带刘客也以“渎职罪”一起倒台,还让对此案几乎没有插过手的杜黄裳都倒了大霉。
随着醉意薰然的杜黄裳将此案情由叹气道来,王晋听闻,也不禁感慨:吏猾如油,做官之人,不仅要严于律己,还要对这些奸猾胥吏多一份防备,否则,被这些家伙欺骗,真是鬼神不知,最后,还要跟着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