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繁忙的工作又开始了!
在范理感觉中的“比较清闲”,也只是相对而言,即便没有承担重要的任务,一些整日发生在这个庞大帝国的繁琐小事,也足够“第六房“的官吏们忙乎个不停。“事无巨细,旦有上奏,一概处理”,这就是尚书省的职责所在。
当然,这对于天子和政事堂的大佬们来说,是非常好非常有效率的一种治政办法,通过尚书省本部的“精筛细选”,一些既不重要也不敏感的文件,自然像筛子里的“杂石”一样,被搁置一旁,然后,那些挑选出来的公文,其中,普通的,再转移给六部二十四司处理,重要的,直接呈交政事堂诸位宰相过目。
这是“奏上”工作的基本处理步骤,从帝国各个角落呈递上来的文件,九成以上要经过这个“筛选“过程。而那些驻扎地方的御史、皇家密探、情报人员,自然有不同的上奏渠道,并不归属于尚书省处理。
这个“筛选“的过程,事关地方政府的报告是否能上达天听,自然极为重要,对办事人员的素质和工作能力,要求极为严格,这也是这些具体办事人员虽身份卑微,但俸禄极高的原因。此外,筛选的过程中,不仅要经历各级长官的审核和批复,筛选后的文件,还要经过专门由一位从五品“郎中”负责的“第七房”的再次审查,以确保没有遗漏和人员作弊。
除了“奏上”的工作,尚书省同时要负责“启下”的职责,即是将中书省起草签发,门下省审核后的“政令”文件,下发给各部各司,具体执行及向地方传达,则由六部二十四司负责,尚书省本部只负责一个转移呈递的中间过程,因此“启下”工作相对来说,要比“奏上”轻松,所要承担的责任也要小得多。
“第六房”这个属于尚书省庞大机器上的一处重要部件,在新都事官到任后,又开始恢复正常的运转。
范理带着“清理半月卫生”的处罚,郁闷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他是第六房的“号件”书令史,工作是将每日处理的公文、文件登记、编号、记录,以备以后使用查询,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岗位,不是积年老吏,恐怕搞到头昏脑胀都无法清理归类。
范理有自己的“公务室”,不过这个办公室内,聚集了四五位书吏同僚,房间也不大,显得有些拥挤,这让喜欢宽敞明亮房屋的范理,很是羡慕“都事官”的那间宽大正堂。
快速处理了上百封文件,范理手头上的工作暂时结束,他有些不屑地看了看依然手忙脚乱、埋头苦干的几位同事,很是鄙视他们的速度,和这样的庸才们为伍,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会变得平庸?
范理把目光转向窗外,看到那位和自己很不对付的“令史”,恭敬地带着一位紫衣“官人”走进院落。这位紫衣官员身材干瘦矮小,背脊弯弓,走路快速前倾,活像一只大猴子,那相貌更是长得实在丑陋奇特,面色黧黑,脸皮像柚子皮似的,疙疙瘩瘩,五官位置让人觉得很不顺眼,尤其是额头和下巴,好像为了方便人攀登似的,自告奋勇地向前凸出。
“咳,快看,狒狒来了。”范理低声道。
大家一听,做事的放下手中活计,呵呵笑着凑了过来,透过窗户的缝隙“偷窥”。
“狒狒大人驾到,只怕又没什么好事。”一位同事不满地道。
“关我等屁事,狒狒是来找王都事官的。”另一位同事道。
范理幸灾乐祸:“呵呵,那可真有好戏看了。”
众人正谈论着,那名外号“狒狒”的紫衣官员已走到正堂门口,引路的“令史”正要向内禀报,屋内突然传出一阵爆笑声,似乎非常开心的样子,听声音大概有三四个人。
“狒狒”黝黑的面孔瞬间竟然变成紫红色,那双细小的眼睛透露出的愤怒光芒,犹如实质,让旁边带路的“令史”看了都有些胆颤心惊,看来那位新上任的都事官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作出了些不合适的行为,让这位对笑声很敏感的“狒狒”愤怒了。
“令史”见情况不对,急忙在门外禀报:“王大人,左丞束大人驾到。”
笑声噶然而止,门打了开来,王晋带着平和的笑容而出,在门口恭敬地迎接“尚书左丞”束元嘉,不好意思道:“不知束大人驾到,某正和下属谈论本省趣事,却是让大人见笑了。”
刚刚王晋正和堂内几个书吏闲谈,要拉近几个陌生之人的关系,当然非欢声笑语莫属,几人正谈得兴高采烈,不成想顶头上司尚书左丞驾到,王晋虽觉无大碍,但总是有些尴尬,于是解释道。
束元嘉黝黑的脸上早已不见了怒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人心的慈笑,用一种很宽怀很包容的语气说道:“哎,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啊,走到哪里,都能带来活力和笑声,我们这些老头子是不行了,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哈哈。”
“束大人说笑了,下官对大人虚怀若谷、包容大度的气量可是仰慕得紧啊。”王晋说完,拱手一礼,道:“大人,请进屋相谈。”
束元嘉哈哈笑着,对王晋还了一礼,当先迈步,王晋谦恭地随在他身后进入堂内。
见两人进了房内,再也看不到身影,西厢诸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书吏们有些遗憾地离开窗边,一位同事讥笑道:“大范,可不曾有你所说的好戏上演啊?”
范理头一抬,似乎有些不屑于理会同事的无知问题,不过还是无法控制多嘴的毛病,悠悠道:“竖子懂个什么?笑面狒狒如被你等轻易看穿,也太委屈‘笑面’两个字了,他的手段,嘿嘿,以后只管等着看有趣之事吧。”
一位同事闻言,有些忧心地道:“这位王大人看似面善,对吾等又甚和气,真不愿他受奸人暗害,坏了,长官相斗,吾等不会被殃及池鱼吧?”
范理撇撇嘴,本待说些刻薄话,可想起那位王大人刚来,就为自己等受罚一月俸禄,轻薄的话也便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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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王晋和束元嘉拱礼而坐后,自有小吏端上茶水。这些小吏,既要负责省内工作中的杂务厮役,还要负责伺候各级长官,身份最为低下,一般的“刀笔吏”都能使唤来去。
束元嘉笑道:“青云,你乃首次坐堂,本曹工作如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前去询问本官。年轻人精力充沛、学欲旺盛,某可是很看好你啊!”
“大人过奖了!”
王晋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位束大人也是个自来熟的人物,前日自己来尚书省报道的时候,这位顶头上司就很是热情,本来按照品级来说,束元嘉正四品之官,根本用不着亲自为自己讲解工作情况和一应注意事项,只管分派一位“员外郎”或“主事”,已显得足够郑重。可这位热情的长辈,不仅亲自指点自己,现在又不放心地过来询问,自己如果能再次搭上一位好上司,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束元嘉脸上挂着慈祥宽厚的笑容,再说道:“青云啊,第六房情形有些特殊,本曹李主事年老多病,近日在家修养,这样的话,你虽然身上担子重些,但是对年轻人也是一番磨炼。再有就是,一些重要决议本应由都事、主事两位官员共同表决,不过李主事既然卧病不能,事急从权嘛,这些事情旦有你决定便可,不必一一请示于我,窦相公曾说,年轻官员乃国之栋梁,不经打磨雕琢怎成栋梁呢?哈哈,青云认为如何?”
王晋感激地笑道:“既然大人信重,下官敢不从命。”
“恩,好,好,遇事不急不躁,有古人受宠不骄、受辱不惊之风范,青云啊,老夫真是看好你呢。”束元嘉脸上洋溢着慈爱的光芒,如果不是两人实在接触时间太短,王晋几乎被感动。
随后,束元嘉又为王晋讲解了一些事情,让他也多了份对尚书省内的了解,比如,自己所在的都事第六房本为“尚书右丞”统管,先帝念宗时期,因为总“吏部、户部、礼部”三部的左丞事务太过繁重,因此将“第六房”也划归左丞部,这样十二位都事官中,七位属于左丞下辖,五位属于总“兵部、刑部、工部”三部的“尚书右丞”管理。
又,王晋属下,除了一名副手“主事”外,还有两名“令史”,八名“书令史”,另有一名掌门户启闭之禁令诸事的“亭长”,一名负责看管仓库及陈设之事的“掌固”,这些人,都为中央官署中最低级事务官吏,另外,还有十二名各色“刀笔吏”,五名“承发吏”,及三名杂役小吏,即为王晋属下全部人员。这些人员涵盖专门经办各类文书的人员、处理具体事务和技术性工作人员、及从事其他杂务厮役的所有范围。
这也让王晋知晓了,刚才自己按名册点名,其实到场的只有其中一部分人员,而其他人员,因为各有职责或原因,此刻并未在院落中办公,他们地位极其低下卑微,连“列名”的资格都没有。
束元嘉和王晋聊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似乎和王晋很投缘,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临走,还切切念叨,如果王晋开展工作有什么不明白或者难以自处的事情,可以随时向他请教。
王晋对束元嘉也很感激,再次真诚地向他道谢,在他初步的印象和评价中,这是一位很难得的平易近人的上司,没有丝毫的高官显贵的架子,很热情,很随和的人。
送走束元嘉后,王晋返回正堂,也就是他以后任职的“办公室”。正堂叫“清节堂”,一进门,便可看到上有大幅牌匾,书有三字:“公生明”,
匾额的中心意思,自然是突出清正和廉明,如以前在地方任职时县署外面的“戒石”一样,都是警醒、告诫官员要持身清正的“座右铭”。
这座办公室,虽名“堂”,其实是一个套房结构,外面是堂,里面是屋。一进门的这个房间是宽大的办公地点,有两张大桌子,一个为“都事官”王晋所有,一个为“病人”李主事所有,他是王晋的副手,除了协助“都事官”办公外,还有监督、限权的职责在。
里面的屋子,一方面供储放机密文件、重要物事;另一方面是供办公人员临时休息之用。至于令史、书令史和其他更低级的刀笔吏,自有他们自己的办公地点,不过是一个屋子可能凑十来八个人,宽敞舒适程度自不可能和领导相比。即便是王晋现在的“办公室”,比起更上面的领导:员外郎、左丞之流,也是天壤之别,这就是地位和身份的自然体现。
王晋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按照束元嘉指点的方式和顺序,看着厚厚的文件。这些文件,一些是已经处理完毕的公文,王晋看来,主要是存个“学习”、“取经”的念头,多多学习前人的经验和规格,才是自己进步的前提;另有一些是尚待处理的文件,束元嘉也说了,这些文件不是太重要,王晋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在掌握了基本的公文处理模式后,再解决他们。
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印包、签筒、笔架、砚台、传唤木等物事,供他方便取用;一道写有“肃静”字样的虎头牌面,威严地安放在桌前,在翻阅着卷宗的王晋身后,随时站立着一个或两个书吏,听侯调遣。
王晋合上文件,轻轻拍了拍传唤木,门外候命的小吏忙走了进来,躬身道:“大人?”
“唤范理书令史过来。”
“是!大人。”小吏出了门,到西厢唤过范理。
范理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新上司又为何事传唤自己?难道是早上刚责罚过俺,现在又要挑俺的刺?可,可千万不要罚俺微薄的俸禄啊!
范理有些忐忑地走进大堂,王晋放下手中的文件,笑道:“范兄,无须紧张,本官没有无故罚人的怪癖。请你来,只是有事相求,不知可否帮忙?”
“大人只管说罢,就怕小人言微力薄,帮不上什么忙。”范理狡猾地打好伏笔。
王晋大笑,做了个手势,示意旁边的书吏为范理找个座位,书吏楞了一下,才急急去搬木凳,范理也楞了下,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拿过凳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像往日,官人面前,哪有他们这类身份低微之人的座位,今天俺也要过过瘾咯,范理暗暗得意。
“范兄,本官看了你的履历,你在本省任职十有四年了吧?恩,在本房就待了足足八年,这样一说,其实范兄还是我王某人的前辈,所以你的能力和经验,本官都是非常信任的,也因此,才选定范兄为求教之人,希望阁下切勿推辞啊!”
上司的话到说到这份上了,范理也不好再打马虎眼,反正要是难办之事,最多拖延或者敷衍对付,这也是从前应付其他长官百试百灵的妙法。他有个原则就是:份内之事俺肯定给朝廷办好,份外之事,那就要看大爷俺高兴不高兴了。
于是,范理含含糊糊地应承道:“那大人请说吧,小人尽力而为。”
“本房现在缺一个值堂令史。”王晋说了半句话,故意沉吟,不再言语。
值堂令史?这个词立马抓住了坐在木凳上依然吊儿郎当的范理心脏,他急忙收起摇晃个不停的双腿,正襟危坐,脸上罕见地露出急切中参杂着紧张的神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王晋的嘴巴,等待着那张“金口”吐出自己急切等待中的话语。
王晋咳了一声,继续道:“恩,不过值堂令史嘛,现在既然有杨凭暂兼此职,他的能力,本官想范令史及诸位同僚也是清楚的,足可放心之,所以,本着不浪费本曹人力缘故,王某还是想让扬令史暂摄此职,范兄觉得如何?”
范理觉得自己刚刚放下的心脏再次被提起来,然后还被狠狠地捏紧,几乎要捏爆,那个该死的杨凭,从来和自己不对眼,现在又要阻碍自己升职的道路,真是该死,自己从前就不该将他引荐入尚书省,骗子杨凭应该继续做他的江湖郎中,该死的。
范理心中五味杂陈,喃喃道:“小人,小人没有意见,大人的想法,想法挺好。”
他神思不属,幽幽地说着,只听那王大人又道:“不过本官又认为范兄大才,无论能力还是资历,绝不在扬令史之下,而任你屈才于‘号件’之职,也确实不妥,所以本官任命你为本曹稿签令史,范兄可愿助本官及各位同僚一臂之力?”
稿签令史?范理将要憋爆的心脏几乎从嘴巴里蹦了出来,什么,竟然让自己做稿签令史?怎么可能,那是比“值堂”还要高半级的令史,这么说,这么说自己竟然比那个该死的杨凭都要地位显赫了?
“大,大人?你说得。。。可当真?”范理激动地直直站了起来,双手不自主地抓挠着,神情似乎在怀疑自己的听力有没有出错,而在场的几位书吏也是吃惊不小,“大范老爷”走了什么****运,竟然要一步登天?
王晋笑道:“本官坐堂训话,岂有戏言?范兄,本官只问你,可否帮本官这个大忙,接受稿签令史之重责?”
“大人,大人啊!”一向不拘小节的范理干脆不再压抑自己激动万分的心情,竟然又哭又喊起来,更甚至,这家伙直接扑到了王晋面前,抓住长官的衣袖,哭笑道:“小人愿意,小人万分原意,谁不愿意谁是。。。谁是****王八蛋。”
这倒也怪不得范理太过喜极忘形,正像几名书吏心中嘀咕的那样,范理算是“一步登天”了。对于他们这些身份卑微的胥吏来说,平生的志愿,恐怕无非“当官”两个字,圈外之人可能有些无法理解这种执著的心情,但是身在其中,阶级的严明、地位身份的悬殊,让这些虽俸禄优厚,但自尊和心理饱受压迫侮辱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也能鱼跃龙门,化身为高贵“官人”,得到平等的地位和待遇,及顺便凌辱一下昔日的同僚同事,享受“上位者”的趾高气扬。
而对于大部分胥吏来说,这一生几乎都不再有希望,当然,凡事必有例外,如果能在胥吏中脱颖而出,比如能力幸运地被“上位者”看中,或者担任一些重要的容易出成绩且容易被官人欣赏的职务,则很有可能,在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受提拔举荐为“官身”。即便是再微小的官职,那也是“官”,自不同卑下“吏”身份。
值堂令史、稿签令史,正是这样的显要位置。其中,“值堂令史”,说白了就是替“官人”把关,在长官坐堂之前,就要将各项文件、文书全搞熟了,则官人坐堂治事时,如有遗漏或不通之处,“值堂令史”一看便知,于是告知长官,将公务圆满完成。
而“稿签令史”更不得了,在尚书省各曹各房中,无论长官是郎中、员外郎,还是都事、主事,都离不开“稿签令史”,而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帮领导润笔。但是这个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其本事不仅是需要知晓各种文件的律例、各种文书的格式、国家法令、制度,甚至有些乖巧些的,连大领导们的喜好厌恶都要掌握,以确保为上司起草的文件能顺利通过顶头的审核。
所以,在尚书省的胥吏这个群体中,就有“稿签第一,值堂第二”的名言,这句话,不知成为了多少卑微小吏的奋斗目标,又成为多少年老胥吏可望不可即的梦幻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