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敲过三更了,宋培德仍阴沉着一张脸圆睁双目靠坐在床头,任若嫣屡次转脸去看却总是冷凝的表情。自两人从宋夫人房中出来后,他便一直是这副样子,若嫣不明究竟也无从相劝,只好握住他手斜倚在旁边无声地陪着他,才刚儿母子对峙那一幕始终困扰着若嫣,淡淡的疑虑和不安就那么萦绕心头盘旋不去。婆婆终究没再继续追问,也不曾应接宋培德的言语,只忧郁疲惫地凝望他良久,才挥挥手哑声叫他们去了。在宋培德僵硬苍白地转身那一瞬间,若嫣分明瞥见婆婆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
犹豫了几回,若嫣终于拍了拍他,出声轻唤道:“夫君,很晚了快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宋培德恍然一震垂首看她,目光闪了两闪,空着的一只手缓缓握拳,张了张嘴忽又咬牙一顿,若嫣见状不由伸手抚向他泛白的指节,睡吧,别再想了。他长出一口气,这才依言仰躺下来。若嫣吹熄烛火后侧身挨着宋培德躺下,将手轻放他胸前缓缓闭上眼睛,半晌才觉手下的肌肉不再那么紧绷,心里一松她也逐渐平静下来。
就在若嫣昏沉欲睡的当儿,依稀听宋培德恨恨地低喃:“我一定得找出那个奸夫来。”若嫣激灵一下醒转,支肘而起借着清幽的月光上下打量他,只见宋培德晶亮的双眼正眨也不眨地回视自己,目光中闪现着愤怒和坚决,还有一丝她不熟悉的。。阴狠。默了默若嫣才迟疑问:“你说什么?”宋培德闭了闭眼,伸手搂过若嫣让她的脸贴伏在自己胸前,然后终于低缓地向她倾诉起雪姨以及被他刻意隐藏五年之久的讳莫心事。
幼时宋培德最喜欢和惦念的人除了父母和德容之外,便是远在宫里的雪姨。对于这个从小就把他当成亲子一般疼爱的美丽姨母,宋培德一直有着怀濡样的感情,因为雪姨不似母亲那样柔静内敛而是总把对他的喜爱表现得分外明显,每每接他们娘俩儿去宫中一住就是月余,嘘寒问暖极尽呵护之能事。小时候的宋培德口齿伶俐机敏聪慧,极得人喜爱,雪姨又不喜欢约束他,总是不顾母亲的劝阻而放任宋培德在宫里边自由玩耍,出入得久了就连皇上也对他青眼相看,时常召他与那些皇子一起去读书问话,因宋培德脑筋灵活触类旁通没少得皇上赏赐,状甚荣宠,有时就连那些皇子们都妒忌于他。年少得志难免宋培德心生欢喜,连同雪姨对他喜形于色的赞美和夸耀,使得宋培德流连在宫中的时间有时比自己家里还要多。
五年前一个初春的午后,宋培德闲来无事又晃进宫里去了,各处的宫女太监早都熟知这个大名鼎鼎的御前红公子,自是任他来去自如,因此宋培德一路畅通无阻就来到雪姨寝宫门外。正暗自诧异今儿怎没见半个人影守在门口呢,他便隐约听到里面似有人在低声呜咽,听着声音怪耳熟的,宋培德连忙伸手推门欲进,门却在里面栓住了,他只得寻至窗下去驻足聆听。
一听之下不由宋培德大感意外,里面竟是母亲和雪姨正在争执着什么。母亲的声音很低,只伴随着她的哀泣偶尔哭诉上两句却微弱无力,雪姨倒好似激动气愤得很,不时抢过话头厉声喝骂着母亲,她声调尖利得失常又语速奇快,宋培德初时惊怔得厉害,竟没听清她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只反复犹疑着这是怎么回事?早上他出家门时母亲还好端端坐在里面,这会儿却怎么被雪姨唤来这里横加指责呢?待他屏息静气细加留意雪姨的言辞时,却震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雪姨不停地辱骂着母亲,说她勾三搭四水性扬花,还说她几次三番蓄意抢夺自己姐妹的男人,时刻不忘施展柔媚手段去迷惑邀宠,撩拨完之后现在才想要撒手不管。宋培德被雪姨刻薄怨毒的谩骂所惊不由得愣怔在地,恍惚中听她还不时提到一个男人的名字,顾明辉。这人宋培德以前倒曾听闻过,据说文武全才,二十几岁便做到正三品副都御史,后来不知怎的坚决辞官返乡,引得朝野上下尽皆震惊。可他跟母亲与雪姨之间的争吵会有什么关系?雪姨无缘无故又为何要把自己的亲妹妹骂得如此不堪?
宋培德魂不守舍地听着,心里不住盼望母亲也能同样大声地反驳责骂回雪姨,可她却只是那么哀哀地哭着,再没有说过半句辩解的话。就在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欲走时,忽听雪姨又提起自己来,“敏思他是个好孩子,这么些年我刻意让他在皇上身边露脸,图的是什么?嗯?我处心积虑地帮他在皇上面前邀宠难道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么?你就算不肯为我着想,总也得为自己儿子的前程好好想想吧?这么些年你一直死把着他不放,究是要和我治气到何时呀?还是你非要叫敏思日后也和那姓宋的一样没出息才高兴?”在母亲越发悲切的哭声中,宋培德再听不下去终于踉跄着离开了。
日后,宋培德没有告诉任何人他那天听闻的事。却在心底里反感起雪姨来,一想到这么些年她对自己的关爱和夸赞全都是虚情假意别有目的,宋培德就对宫里的一切都感到厌烦。于是他总是托词不肯再涉足宫中,就连唯一合得来的玩伴玉婷想要找他,也得她千方百计混出宫来才能得见。宋培德是从心底里不肯相信母亲真会如雪姨所说,做出过什么对不起父亲有辱门风之事,却总难免因那日所闻而恨其不争,心底偶尔也会泛起几分疑虑来。可这些烦忧他却无法向母亲去求证,生恐会惹她伤心或是真得到什么令自己恐慌的回答。而每当面对父亲那张慈爱的笑脸,听他絮絮讲述你母亲如何如何时,宋培德又总抑制不住暗自心虚,想要打断他话再远远地跑开。
自那时起,宋培德便无心向学求取功名了,什么前程什么荣华富贵通统随着雪姨那几句话而被厌弃,于是他转而去流连风月纵情山水,逐渐信马由缰放浪形骸。好在父亲并没有因此训斥他,反而隐有纵容支持之意,久之宋培德更乐得肆意轻松,随心所欲去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情,倒也因此开阔了心胸被他体会到更多不同的乐趣来。
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去回想当年那件事时,宋培德试过为母亲寻找各种她不反驳雪姨的理由,虽然总觉着牵强,但他努力说服自己相信那只是误会。而母亲仍旧那么柔婉恬静,待自己和父亲如常的平和自然,父亲对着他时也还一如即往地将母亲挂在嘴边,日子久了,宋培德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此事,却当他偶然听到德容向父亲控诉母亲的不是时,才惊觉那仍是自己逃避不开的,虽然他立刻和父亲一起狠狠训斥了德容,并尽量将态度表现得如父亲同样坚定,但宋培德知道那个疑虑早已烙印在他心底轻易不容易抹去。
今天宋培德本以为是个机会,可以借此消除母亲和雪姨的误会,他也好了却自己多年来的心结,谁知却被母亲的失控表现再一次惊憾了。一直以来被他藏匿心底的烦扰和疑虑全部奔涌出来,有那么一瞬他好象又回到了当年,愣怔在窗下满心恐慌着不知所措。
但是,他终究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只想着逃避的少年,宋培德从母亲眼中清楚地发觉了破绽,羞恼失望过后不可抑制的忿恨强烈占据着他的心神,宋培德暗暗发誓,为自己,更为父亲,就算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那个顾明辉给揪出来。不过为免不知情的父亲伤心以及家丑外扬,他先得好生筹划准备一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