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小姐遇劫堕江一事虽把程府闹得人心惶惶,却是不宜宣扬,程为栋勒令阖府上下严密封锁消息。因若嫣尚且待字闺中,又事发荒郊野外,只怕传言出去毁了程家清誉。既不能报官,程为栋便连夜带领众家丁赶往二姨娘所述地点亲自查看,到得地头儿天已大亮了。
刚行到那段山路,远远便闻得一股血腥之气。待到近前一看,不由得众人胆颤心惊。只见遍地血迹,丁三儿和李顺儿陈尸于轿前不远处,李顺儿的胳膊都被人卸下来,散落在尸首之前几步。程为栋咬紧牙关,再往前看。小喜的尸首大约离轿门十几码处,她身后是一行血迹斑斑的拖痕,显见是为阻强人拼尽全力而死。
程为栋虎目蕴泪,俯身抱起小喜尸首,亲自搁放在板车之上,又命人收敛起丁三儿和李顺儿的尸首,待回府厚葬。
程为栋顺着几行足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仔细巡视地面,足印纷乱地混在一处,早已区分不开。接近崖边时,程为栋脚下微硌,忙一蹲身挖出半截儿珠钗来。手捧珠钗,程为栋失声惊呼,认得此乃嫣儿之物,正是她及笄之时娘亲亲手给她插在发间的。
程为栋手握珠钗立在崖边,凝望漫无边际的滔滔江水,只觉悲愤难抑,仰天大喊:“我不信!嫣儿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的!”喊罢跪伏在地,郁积了大半天的伤痛绝望瞬间爆发,程为栋痛哭失声。
程府上下这几日阴云密布,因之前长公子与程老爷大吵了一番。程为栋认为一日不见尸首,就不能认定若嫣已死,就要继续查找下去。程老爷却主张尽人事知天命,认为若嫣已无生还之理。结果在程为栋怒火朝天的坚持之下,程老爷只得让步。
程府家丁每日里都要去那玉台山上下查找,四处寻访寺庙和农家,程为栋始终心存侥幸,希望附近人家能搭救于嫣儿。更盼着能找出那伙贼人,为妹子报仇。如此折腾了近一个月,不只若嫣仍旧杳无音讯,就连那伙儿贼人也是踪影全无。最后连沈氏都含泪规劝程为栋放手吧,这就是嫣儿的命啊。
此事方才作罢,程老爷开始着手为若嫣置办丧事,对外只称程二小姐染暴病身亡。
这晚夜深人静,一直抱病躲在房中的二姨娘突然颤微微地来找程老爷,却是为着若兰婚事而来。
二姨娘言称周家公子一表人才,实在是佳婿之选,现若嫣既已不在人世,这门亲事倘若就此做罢实在可惜。不如由若兰代嫁,哪怕是只做房妾室也好。程老爷心想此时提起这事未免有些不妥,正自沉吟,却听二姨娘哭天抹泪地提及那早逝的为康来。说他就只若兰一个亲妹子,九泉之下也必得希望妹子有个好归宿。程老爷登时心软,应承下来。
隔天程老爷便亲自拜访周大人,因见周大人一脸的不冷不热明嘲暗讽,不得已才说出若嫣不幸遇劫身故一事。只求周大人对若嫣死因代为保密,又寄望于他能帮着私下里查访凶手。周大人没料想真相竟会是如此曲折伤悲,毕竟若嫣曾是周家未过门的媳妇儿,当即满口答应。
程老爷又面带难色的说出若兰一事,请求周大人看在两家多年交好的情份上,允许若兰代嫁,说她不求名份做小便成。还许诺说此女虽为庶出,但嫁妆一定比照嫡亲女儿一般丰厚,唯求尽早完婚越快越好,冲一冲程府近来的阴霾之气。
周大人素闻程府四千金尽皆花容月貌知书明理,又喜程家财势,自是没有不应之理。只嘱程老爷尽快归还周家祖传玉凤镯,那本是周家世代传给长房长媳之物,若嫣既已不在,便应归还。程老爷连称那是当然即刻奉还。
于是在程老爷走后,周大人马上把周文斌叫到跟前,说明原由。只隐去程二小姐遇劫一事含糊说她乃是暴病身亡,现下程家提出由程大小姐代嫁,询问周文斌意下如何。
周文斌自是不依,他这一个月来没少为此事与父亲大人周旋。请出母亲和恩师代为求情,也只是行不通。恩师被他父子二人烦不过,早就告辞打道回府了。周大人本以为周文斌年少轻狂,一时被人所惑,放他个十天半月也就打消念头了,没料想周文斌这次却是吃了称砣铁了心。
周老爷便也知晓这位苏小姐在儿子心目中的份量,情知这门亲事是劝阻不过的了。便即允诺了他,不过前提条件是要先娶程大小姐过门,半年之后方可名媒正娶苏小姐。
周文斌稍一沉吟,便即应允。只要父亲同意他娶苏小姐,就是再娶进来十个八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左右男人总要有个三妻四妾的,进门先后想必苏小姐也不会太过介意。
周文斌早前一直没敢给黄大娘捎信儿,只怕父亲大人不允反叫苏小姐心烦。如今得了准儿,立马派人送信儿给黄大娘,细说半年后便去上门迎娶之事,并反复叮嘱黄大娘定要代他妥善照料苏小姐。
于是,几日过后的吉时良辰,一抬小轿把程若兰由后门抬进周府,周文斌与程若兰交拜了天地,双双被送入洞房。
这一日,黄家小儿终于满月了。黄大娘嘱大猛杀鸡割肉置备一桌丰盛的家宴,把亲家和亲家母还有桂春桂元都一起请过来庆祝一番。桂花嫂子因害喜没来,只留桂花她哥桂根在家里陪着,不过也捎过来一双小虎头鞋聊表心意。
小小娃儿里穿若嫣送的滚红边的小白肚兜儿,外着黄大娘做的大红色抿襟软袍儿,头顶桂花娘做的红色小八角帽儿,颈带周公子送的长命锁腕套小金镯子儿,甫由里屋抱出来给众人一瞧,嗬!倍儿精神!
稀罕得大家争抢着抱他,小娃儿由这人手上传那人手里,白胖胖的小脸上一对儿锃亮的小黑眼珠儿东瞅西望着,煞是可爱。
小户人家没什么顾忌,男女老幼团团围坐在一张大桌上吃饭,自是热热闹闹其乐融融。亲家公笑呵呵地与黄大猛对干了两盅儿黄酒之后,忽又想起一件大事儿来:“今儿咱娃儿也出满月了,这名字可想好了没?”黄大猛憨笑两声,说还没呢,正想让老岳丈帮着起一个赫亮点儿的。
亲家公连连摆手,咱这两下子可不行,自家那几个名字都取得不大好,可不敢给你老黄家长房长孙瞎掂对。黄大娘一听也笑了,“要我看哪,这名字还是叫他姑给起吧。咱们若嫣姑娘可是个识文断字儿的人,起的名字也必是有学问的。你们大家伙儿说是不?”众人齐齐点头称是。
若嫣听了原本不肯,见众人实在坚持才不再推辞。又问干娘和大哥嫂子想起个什么样儿的名字,是要富贵喜气的,还是想要有什么讲头儿的?桂花脆生生地接口说:“要有讲头儿的!我看咱若嫣妹子就因书读得好,说话作派便都跟我们这些白丁儿大不相同。所以呀,我就寻思着,等咱娃儿长大了,也要叫他去读书认字儿。虽不指望他求取功名,也盼着他能做个知书明理儿的好男儿,给咱老黄家增光。”
众人一听又是齐声说好,黄大猛更是连连点头,还是我媳妇儿想得长远。若嫣听得嫂子如此说法,却忽然想起前世看的一个小品,讲的就是姓黄的夫妻给孩子起名的笑话。因黄家之人都热情纯朴,若嫣和他们已是熟不拘礼,当下便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就这么着,嫂子不是希望孩子将来能做个读书的好儿郎么?就叫他黄书郎好了!”说完举帕子掩嘴儿笑得欢畅,连眼都眯起来了。
黄大猛听了,嘴里叨念着:“黄书郎,黄书郎。不错啊!这名字好!”众人原本也都一脸赞同的样子,却见若嫣笑得古怪,还是黄大娘最先反应过来,大笑着拉过若嫣作势欲打:“好你个坏丫头!在这儿消遣你干娘是不?”众人才都回过味儿乐出来,只剩下大猛还在那儿嘀咕怎么了,是不错呀?桂花拧他一把,“笨死你!妹子逗笑儿说的是黄鼠狼呢!”黄大猛这才明白,不由得又是委曲又是责怪地瞪了干妹子一眼,才举手揉着被媳妇儿拧疼了的胳膊。
若嫣忙止了笑正色道:“刚才是妹子逗大哥大嫂玩儿呢!我看这样,就叫黄书磊吧!希望我侄儿长大后能用心读书,做个光明磊落的人。干娘你看可好?”黄大娘自是连连点头,众人也都说是个好名字。于是,黄家奶娃儿从今儿起,就有了正式又响亮的名字:黄书磊。
黄大娘本是来长安城伺候儿媳妇做月子的,现下孙子满月了,桂花也养得差不离儿能自己带孩子了,眼看着这两天就该回晋阳了。恰好这日周文斌派来送信儿的人也到了,在门外拉着黄大娘如此这般地交待了好半晌,黄大娘才心里落底儿笑逐颜开。
当晚黄大娘就和若嫣商量,说自己后儿个就要回晋阳去了,问她是跟着一起回呢还是继续留在这儿?若嫣略一思索,自是要和干娘在一起,自己一个人留在大哥大嫂这里算什么事儿呢?况且回到晋阳后,还能找机会向娘亲和大哥报个平安。
于是,黄大娘便定下日子,叫大猛去打听船期,两日后便要带若嫣一起回晋阳城去。
这日晌午,大猛送黄大娘和若嫣一起赶往码头。三人大包小裹地提着拎着不少行李,都是大猛两口子孝敬父母的还有桂花娘家送给亲家的东西。连若嫣也跟着收到不少,桂春桂元昨儿个还拉着她手哭说舍不得呢。临出门前,桂花也抱着小书磊眼泪汪汪儿地跟着送到巷口,一劲儿叮嘱若嫣定要再来串门儿。
到得码头一看,一艘好大的官船正停在那里。一众旅客却全都被赶在一边儿不让登船,说是要等一批官货搬上船码放好之后才能放行。黄大猛一打听,说是还得等上大半个时辰。黄大娘就叫大猛先回去,后晌还得出货摊儿呢,大猛便帮着把行李全都拢好搁在一处才答应着去了。
码头上熙熙攘攘人车混杂,亏得黄大娘和若嫣两人呆的地方还算清静,离旁人也有点儿距离,才免得被挤着碰着。站了一会儿嫌累的慌,黄大娘便从行李堆里扯出两个衣服包儿来,和若嫣一人一个坐在上面等待开船。
两人面对面坐了好半晌,还没见那批官货搬上船,黄大娘却苦起脸来。原来她内急有好一会儿了,本想等上了船再去解决的,可现下却实在是挺不住了。又坐着蹭歪了会儿,黄大娘才开口向若嫣悄声儿说了,又叮嘱她看紧行李自个儿小心些,便赶忙夹着腿一溜儿小跑着去了。
若嫣一人看着地上几个行李包儿,正琢磨着干娘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却听身前有人娇叱一声:“啊哈!可找着你了!这便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