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里,上图深夜未眠。除了在猜想今天在梨园被人跟踪的事情,到底是谁跟踪她?为什么不跟踪君涵哥而要跟踪她?连带式,也想起在百货公司遇见的男子,倒不是因为男子长得好看,而是他那抹颇含韵味的笑意——他已经知道她是故意的。奇怪的是两人素未平生,为什么他会帮她?比起跟踪,这个问题她更加心烦。看来,近段时间她都要小心行事,被逮到事小,影响君涵哥和碗玲姐的革命地下工作事大。
翌日早晨,上图主仆三人在饭馆用餐,随从丫鬟蓝梅子从开餐就唠叨没完。
“小姐,您昨天下午到底去哪了,怎么没带上我和老程叔呢。”
“小姐,您长得这么这么美,若是您被坏人盯上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老爷和太太呢。”
“还有,若是您带上我肯定就不会丢了耳环。天呐,那耳环可是太太送给您的,要怎么交代呢……”
“诶,我说老程叔,您不是要跟小姐去谈生意的吗?怎么也没跟着去?”
蓝梅子对正在慢悠悠吃饭的老程叔发出疑问。
“对不起呵,小姐。那个……我吃完午饭就犯困,一进屋躺下醒来您就回来了。真是……真是对不起……”
“啊!您也是这样,告诉您,我昨天也是……”
“蓝梅子,你有完没完,下次我就不带你来了。”上图出声制止晴儿,“老程叔,没事,昨天我出去和朋友坐了一下,也没其他要事,您不用道歉,吃饭吧。”
上图迷人的微笑很能安抚人,老程叔“呵呵”点头,继续吃饭,蓝梅子似乎有点委屈,于是上图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快吃,下次还带你来。”
“谢谢小姐!”蓝梅子立即破涕为笑。
“慢点儿吃。”上图也笑,蓝梅子从小被卖到景家当丫鬟,从小服侍她,连在北平读书的日子都带着她,她视蓝梅子如妹妹,可能蓝梅子也当她是亲人,关心所至,她怎么会真舍得骂她。老程叔更不用说,跟随父亲多年,从爷爷辈起就在景家当账房,如今六十有余还为了景家跟随她到处跑,这些都是她的家人,她怎么能怪他们,而且,昨天她去见君涵哥,不想增加他们的危险,故意在茶水里下了药才会让他们失责,是她的不对才是。
吃过饭,回到旅馆房里,老程叔开始汇报工作。
“小姐,我们这次总共运来了三十箱西湖龙井,当中有十箱明前特级龙井,十五箱雨前一级龙井,五箱二级龙井,已经全部按照指定商行送去。商行给的银票都在这里,小姐,您过目一下。”
上图接过银票。
老程叔继续说:“小姐,您好本事,我在景家做了那么久的生意,老太爷、老爷都从来没想过往上海这边销售龙井茶,咱们上好的龙井茶在当地也卖不到高价钱,可来到这里就变成稀罕物了。”
上图只是微笑,倒是蓝梅子接话:“那是当然,咱小姐就是一个女诸葛,聪明!而且见过世面,当然厉害。”
“瞎吹一通。”上图故意白了蓝梅子一眼,“你们想想这上海是什么地方,一个开放的商埠,这儿的人都是追求物质生活的,只要你有好的东西一定能有人出到好价钱,这个叫做‘物离乡贵’。虽然我们家在当地也几乎垄断了茶叶生意,毕竟当地银子太有限,我们做的又是良心生意,从不乱抬物价,得把茶卖出杭州以外的地方,才能更好地发展茶叶事业。而今局势动荡,放眼望去只能往上海来了。”
“对,老爷也经常夸小姐说得有道理。”老程叔附和。
“老程叔,我让您去拜访‘鸿发商行’的老板有消息吗?”
“我按小姐吩咐,送了我们特制那包茶业过去。唉,与往常一样,没有见到他们老板,一伙计看不过眼就叫我下次不用再送了,他们是不会代理我们的茶叶的。”
上图秀眉微蹙。
“为什么呀!”蓝梅子插话。
上图一语道破:“因为他们代理其他人的货更有利可图,‘鸿发商行’几乎掌管了全上海茶叶行业供货,尤其是高级场所,非‘鸿发’的货不用,这一整套流程就叫做‘垄断’,并且属于强制式的。”
老程叔点点头:“唉!都被小姐全说中。”
蓝梅子见两人眉头紧蹙,便开导:“小姐、老程叔,你们不要这么灰心嘛,小姐不是常说要坚持到底,要不放弃的吗?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拒绝了…..”
上图大翻白眼!笑道:“蓝梅子呵蓝梅子,老实说你要是不说最后一句话我就以为你真的都懂了我平时教你的东西。”
蓝梅子坐到上图身边撒娇,“小姐,我这不是为了哄您高兴吗?”
“是吗?我怎么听着就不像。”说归说,上图嘴角笑意不断,“老程叔,这样吧,等一下你跟蓝梅子到街上买点日用品、手信什么的,我亲自到‘鸿发’那边看看,我们中午两点在火车站集合。”
“要不叫蓝梅子陪你吧,东西我一个买就行了。”老程叔说。
“不用了,这次要买的东西很多,光是老爷的药都够沉的,一个人怎么拿,你就带上蓝梅子吧。我去去就回,不用担心。”
这样一说蓝梅子更担心了,“小姐,还是我跟着您吧,要不我们回来再去买东西?”
“时间不够用,还要赶火车呢。听话,没事的,我能有什么事呢,这里是上海,你们以为是吃人谷啊。”上图安抚两人,“蓝梅子,记得去周家买桂花糕,多买点,我母亲她喜欢吃。”
蓝梅子无奈地回答:“那好吧,小姐,您一定一定千万千万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又不是泥捏成的,难道被雨一淋就会溶掉吗?”
的确,她不是泥捏的,可是却下雨了,在她到达“鸿发商行”后。伙计们都在忙活,来来回回,也没人招呼她。
一年约四十岁,身穿西装身形发福的矮男人约莫是领导人物,在吩咐这吩咐那。
上图上前,“请问您是严老板吗?”
男人与她对望,也许是缘于她惊人相貌,眼睛停留几秒才回答:“哦,不是,小姐你要找谁啊?”
“哦,是这样的,我是杭州景家茶行的景……”
男人举起胖兼短的五指,要对方“打住”,“原来就是景小姐,那个关于你们景家茶叶代理的事情我先前已经听伙计讲了,先要谢谢小姐特送的茶叶,具体的我还要跟老板商量过才能给予小姐答复,所以……对不住了。”
不理会对方意指“送客”,上图仍脸挂微笑:“不知先生贵姓呢?”
“敝姓李。”李先生已经开始不耐烦。
“好,那请问李先生尝试了茶叶吗?感觉如何呢?希望能听到您的意见,我们好改善,以便能制造出最好的茶叶。”
“哦……这个……”李先生犯难了,天晓得他根本就没喝过那几包茶叶,都搁一边呢,每天上门求他办事的人何其多,哪里来这个闲工夫。何况这个事情他不想理会是有大理由的,就严少爷一向秉承唯利是图的原则,难不成放着高利润生意不做,还做这个讨名声的东西么?压根儿他就没敢提。
“想比李先生贵人事忙,没这闲工夫坐下喝茶,不要紧,我这儿还随身带了一包,要不我现在就给李先生泡杯热茶如何?”了解内幕的上图又怎会不知李先生意思,估计这会儿那茶叶要找也难找着了。
“不,不,不用了,就不瞒景小姐,我一会儿就要出去,恕不能相陪了。”李先生可不想惹一些不讨主子欢心的事,懒得应酬这个美丽小姐。
上图没辙,看看手表,也没有时间再磨,只得先放弃:“那好吧,李先生。反正这茶叶是专程打杭州带来的,我也就不往回带了,就搁这给您尝试一下,您呐,有空千万要尝一尝,这可是特制的,加了花香的茶叶。”
能把麻烦送走,李先生是一万个乐意,“好,那茶叶你就放下吧,就不送了。”
“打扰了,您先忙。”
雨收敛了点,坐在黄包车上,上图还在想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见着“鸿发”的老板严承轩。在上海,每一个当地豪绅背景身份都不简单,没有一定人脉关系连人面都见不到。就刚刚那个李先生,上图觉得贿赂一下或许还是有机会见到其主人,最担心的就是银子花了,人见着了,生意没着落。她一直希望合伙人真正是喜欢他们景家的茶叶,这样谈起生意来不至于太被动,这就是她一直往“鸿发”送茶叶的本意。
黑色汽车里,严承轩忙碌了一天,却是个心不在焉的一天。从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不是因生意而烦心,而是因为一个陌生女人烦恼。太离奇了,从昨天下午在百货公司那个女人离开后,他就开始念念不忘,感觉心里头就像住了一个很熟悉的人,其身影总挥之不去,还有她说话时粉唇微张小露雪白贝齿的摸样,他该死的那么有印象。她总给他一份很纯洁的感觉,好似她来自天上,总令他以为自己遇见仙女般。上海上流社交圈美女如云,只要他招招手,能填满黄浦江,美女在他生命中不算稀罕品。他也从不是留恋花丛之人,作为一个曾差点被三文钱逼死的硬汉,有什么比“利”更吸引他?他一心只在生意上。他曾听闻过商圈内对他的评价——唯利是图,确实很适合他。他做生意向来干脆,哪一桩利润高就与哪一桩合作,情面也并非不给,同等利润交情优先,利润不等利高优先,于是,通常当面和他攀交情的人背后都会恨恨地骂他“唯利是图”,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上海滩就这个样子,很虚伪,包括他在内,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出来面对世人,偶尔忘记戴面具出来的人就会辱骂戴着面具的人虚伪。在世人眼里,他现在拥有很多,很多很多,可这些浮华的物质从来就没有给过他满足的感觉,从来没有……
紧皱的眉头直到他随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只被遗落的珍珠耳钉才缓缓松开,他竟然幻想着何时能再帮她戴上……听她口音不像上海人,遗憾当时没有得知她的名字,茫茫人海,要到哪里去找她……
难不成他被下了降头?他自我嘲笑。
世事巧合,就在同一时间,上图和严呈现轩都沉浸在思绪中那一刻,黑色汽车和黄包车竟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