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倒后镜望去,严承轩神情恢复平常,像是在认真思考问题,叫人看不出喜怒。
一路上,松平不敢问一句半字。
进门前,严承轩脱下西装外套,一手挽着,口里只交代一句话:“去请吴威武过来。”
大厅高级沙发上一女人身后站着严家众多佣人,女人看起来颇为生气的样子。
“少爷!”管家率先开口喊道。
“白太太,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吗?”严承轩老远就问。
沙发上,严承敏不为所动,长腿交叉着,一高跟鞋踩着羊毛地毯,特地用鞋跟着地,低头用一只手转着另一只手上的绿色翡翠镯子。
他走到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西装甩一边,瞄瞄其身后的一帮佣人,眼睛停留在管家身上,问道:“你们做了什么事情惹恼了大小姐?”
管家支支吾吾:“少爷……”
“一帮废物,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主人去哪里了,难道不应该挨骂吗?”严承敏抬头,挑衅地看着自己弟弟。
他不理会姐姐话中谴责,只是单手挥挥,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白太太,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走得匆忙,没有留下话。”
严承敏气得差点没跳起来:“你还敢说!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自上次你在夏家一声不吭走后,我以为你不舒服还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天天过来找你,你倒好,半字不留,我都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我没事。”令亲人担心他很内疚。
“我现在已经知道你没事了。”严承敏像个小孩一样在赌气。
“找我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上楼,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改天再请你喝茶道歉。”他起身欲走。
“慢着!”严承敏喝住他:“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你该向芷瑜道歉。你知不知道上次在夏家你不顾一切突然走掉让她在众人面前有多难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在闹什么分手呢。她是一个女孩子,脸皮很薄的,请你不要那么霸道行不行,也给别人留点颜面,虽然人家是很喜欢你,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嘛……”
他回过头求饶:“严大小姐,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这些事情下次再说吧,好不好?我叫人送你回去,管家…..”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承轩……”严承敏在呐喊。
严承轩的背影随着呐喊声已消失在二楼长廊。
他严承轩是从来都不允许别人反抗的,也没有机会反抗,包括景上图,同样逃不出他手心。
几天后,在吴公馆,吴太太约了几位老牌友一起打牌。
牌桌上垂下一盏大白炽吊灯,感觉比往日的瓦数要高出许多,照得太太们身上的首饰全部光灿灿。一缕刺眼的强光时隐时现,是某人手上的钻石戒指。
“天啊!吴太太,‘阿拉’现在才发现你今天戴的戒指是钻石戒指,好大一颗!好刺眼呢!”何太太惊呼!差点没有跳起来。
吴太太特意用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捂嘴“咯咯”笑,另一只胖手忙着摸牌。
这上海女人心里,比首饰跟比男人一样重要,别看是家常便饭,事关面子问题。
“可不,市长夫人手上的钻石还没有这个一半大呢!”另一专员太太搭腔。
本来该是“表妹”的位子,大伙都晓得最近夏芷瑜心情不好,吴太太打电话约了几次,她推托“身体不适”,白太太相约,也总说“有事出去了”,最后没能邀请她出来,看来这次夏芷瑜还真是拿出勇气生气,非得争一口气,非一般人可以请出门来着。
“吴太太,老实说,到底有几克拉?”何太太打出牌后继续追问。
吴太太故意卖关子:“侬国得呢(你觉得呢)?”
“起码有四克拉。”严承敏一眼看出。
吴太太惊喜得尖叫起来:“哎呀!白太太,你猜得太准了,就是这个克数。”
“四克拉?!天啊,太名贵了吧,那得值多少钱阿!上海我都没有见谁戴过,到底哪里弄的?”何太太穷追不舍。
严承敏熟练地一边摸牌,一边说话:“这种东西国内哪有,准是叫人在香港或者国外弄的,像这种这么好的货色,差点没把人眼睛刺花,不菲阿,起码值好几部进口车子。”
“白太太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什么稀罕宝贝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吴太太高兴得要命,甜蜜道:“这个阿,是‘阿拉’家老吴送的,他知道‘阿拉’一向喜欢这个东西,东寻西找多年都没能找到一个像样的,这下老吴不知从哪弄回来一个,说是送给‘阿拉’当做生日礼物。”
“哎呦!吴太太,你家老吴真够阔气的。”专员太太一脸羡慕。
“吴太太命好,这旺夫又能守财,诶,‘阿拉’啥时候也能有这个命?”
何太太话还没有说完,那头吴太太又摊牌,自摸了。
“唉,就算他了,男人,都一个模样,在你面前总是一哈巴狗,听话、讨好,转头,都不晓得干什么坏事去了。”吴太太说这话其实是无时无刻不在显示至尊地位。
严承敏抓到一只好牌,喜上眉梢,反驳吴太太:“吴太太,至于这么说么?就你家老吴,给他豹子胆吃也壮不起胆来。”
“诶,老吴呐,他也不是不敢,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就说说,回头可别张扬出去。话说这十几年前,老吴不知在哪儿结识一个女的,唱戏的,那摸样跟林黛玉一样,娇滴滴的,说话能嗲出鸡皮疙瘩来,那个美得呀,把老吴迷得团团转。谁料最后竟是来骗钱的,这老吴一夜之间银票就全被卷走了,他后来就怕了呗,不敢了呗,你以为,这天下美人都不是好招惹滴,得看看自个儿是不是驾驽美人的料子,要不然可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竹篮打水。”吴太太说得绘声绘色,把大伙哄得一愣一愣。
“这是真的吗?吴太太?”何太太发出疑问。
“这个你也相信,吴太太十几年前就是唱戏的。”严承敏玉手一抓牌,立即把牌摊下:“清一色自摸。”
“哎呀!‘阿拉’听吴太太编故事都忘了碰牌,要不,这八万也不是白太太的了。”专员太太尖叫。
吴太太哈哈大笑,全身脂肪晃动。
何太太申诉:“吴太太,‘阿拉’输光了,这里是你家,你可要负责放贷的。”
“对对对。”专员太太附和。
吴太太点头,虽然她的脖子因肥胖显得很短,还是能见她脖子点了一下,“‘哭一’(可以),只要‘侬’愿意,‘阿拉’不怕放贷,你们男人手上可都是有大把钞票地。”
严承敏摇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要钞票也没啥意思。”这是承轩经常说的,所以他很喜欢将钞票换成金条,老说金子踏实。
“可不是,一直在打仗,唉,这仗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这时,丫鬟捧上热茶。
“来,各位太太,先喝杯热茶。戎马倥偬的应该是男人,咱们这群娘们尽管把心思寄予牌桌上就是,他们男人这般费尽心思不也就为了咱们嘛。”吴太太看得开。在上海只有两种人能对时下局势抱以乐观,一种是悲惨到底,一无所有之人,自然什么都不用担心,另一种就是吴太太这种,什么都不缺的,鞭子挥不到肉不知痛。
精美镀金边的珐琅瓷茶杯冒出袅袅淡烟,一阵清雅兰花香味扑鼻而来,严承敏难抵诱惑,举杯豪饮。
“真是好茶!吴太太,这茶打哪儿来的?”她平时很少喝茶,不知茶味可以甘醇回味,香韵无穷。
“诶,我以前也不喝茶的。我家老吴最近不知上哪儿弄这么一包茶叶回来,叫我尝尝,我刚开始也以为不好喝,勉强冲了来喝,没想到竟然那么醇香,绿茶对人体很好,听说还可以美容,我现在都喝这个,不喝那些咖啡了,喝多了不好。”
“管他帮我也买一包吧。”严承敏想起丈夫总是叫她把咖啡戒掉。
“‘哭一’,不愁没得喝,听说迟些要和这个茶商谈合作。”
“开什么玩笑,你家老吴不是从来都不做这种生意的吗?”
“谁晓得!这事得问你家承轩,是他介绍的。”
“承轩?不太可能吧。”
连老吴都看不上眼的生意,承轩竟看得上眼?
“男人的事谁晓得,别看老吴怕‘阿拉’,生意上的事情‘阿拉’可都是不能过问太多滴。”
“看,吴太太又在开始编故事了。”专员夫人插嘴。
“这次‘阿拉’没有编故事。”
“敢情又想要骗咱们上当。”何太太帮腔。
“自摸。”严承敏又摊牌。
…….
一桌的阔太太在戏乐,在这个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年代,这群太太可数是整个上海滩乃至整个中国最幸福的女人了。
打完牌,吴太太拉着严承敏说了几句。
“白太太,你家严少爷和你表妹到底是怎么了?”这时候吴太太脸上已经没有刚才的嬉戏,表情甚是认真。
严承敏一脸无奈,“这个事情我到现在也不清楚,问芷瑜,她哭,问承轩,他简直都不理会我。”
“白太太,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跟你说。”
“说吧。”
“先说明呐,‘阿拉’是觉得咱们两家往来甚密才跟你说,提醒一下承轩,耍耍少爷脾气就好了,别太过,这夏家哪里是咱们说得罪就能得罪的?最近才又听说,这夏大少爷很快又要升官了,紧接着不就是夏二少爷吗?承轩和‘阿拉’家老吴都少不了巡捕房这块皇牌支持,这眼看着巡捕房和租界都是夏家的天下了,咱们还是规矩一点,别净干一些划不来的事情。你说这夏家男人疼夏芷瑜可都是出了名的,惹恼了这位千金小姐,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再说了,这芷瑜是个好女孩,名门闺秀,承轩这小子也太不惜福了。”
严承敏认同地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你,吴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