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内,比起之前,略显热闹,也没有满座,不过至少三三两两坐着人。
台上,宛如黄鹂的唱腔唱出“贵妃醉酒”中“玉石桥斜椅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温婉的歌词搭配花旦微微醉态,让人不觉地沉迷其中。
不远处不太惹眼的座位上,一对年轻男女似曾相识。其中女人外貌出色,巧笑倩兮,其中大红色羊毛围巾更衬托其雪白玉肌。不时,戴着帽子的年轻男子附在女子耳边窃窃私语,好生热络,惹起外人猜想。
“唱的真好。”“男子”周婉玲拍手掌。
上图也跟着拍手。
“上图,你难道不认同这位同志的唱腔?”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那么的欣赏。
上图扯出微笑,“不会阿,唱得不错,婉玲……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姐”字差点脱口而出。
捧起茶喝了一小口,周婉玲直言,“因为我很了解你。”
上图把玩着手袋柄,不否认,“婉玲你真是太直接了,没错,因为上图听过梅先生的‘贵妃醉酒’,那独有的唱腔,让人终生难忘,尤其这段醉酒戏,梅先生把贵妃的醉态,婀娜多姿的身形以高贵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刚刚我一听到这段就觉得两者之间区别很大。”
“梅先生是京剧界的泰山北斗人物,其造诣极深,能听过他的戏确实是一种莫大荣幸。”周婉玲也认同。
“而且最难得的就是,梅先生有着一份浓烈的爱国之心,最近几年他编导了很多激励人心的戏。”上图打从心底敬佩这位京剧表演艺术家。
“的确,我们的国家太需要梅先生这种人了。”
“可惜,像梅先生这种不多,也许,也就没几个了。”上图感慨。
凝望她姣好的侧面,周婉玲直觉得她真人比登报的图片要好看得多。“上图,你太悲观了,其实我们身边还有很多好人,只不过他们一时还没有觉悟过来,我相信给予一定时间,他们一定可以变成好人。”
“给予时间?”停顿了一下,上图轻摇头,“问题不在于时间。婉玲,你看看,这些年来,外国人都欺负咱们到什么地步了,上海到处是大使馆,到处是外国军兵驻扎,很快,我看这上海迟早都不是中国人的了。”
“被张君函听见这句话他又要反驳你了。”周婉玲开着玩笑。
“你不应该对所有人抱以失望的态度!”两人异口同声。
这句话,张君函是经常会说的。
上图陪两声笑,“君函哥,他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
“你怎么不问他在哪里?”周婉玲故意提起他的话题。
“在哪里无所谓,平安就好。”上图平淡地说。
周婉玲看着她,发觉她脸上一抹忧愁挥之不去,问道,“上图,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上图摇摇头,不发一言。
见她没有说,周婉玲也不提,“张君函他在广东,因为这边‘中局’紧盯着他不放,组织要求他回避一下,这不,就上次,你离开上海后,他也在第二天离开了,一直到现在。”
“那你呢?没事吧?”上图紧张地问。
“我?也已经被盯上了,要不然我也不需要特意乔装来和你碰面,我怕给你惹上麻烦。周家也不安全了,你呢,尽量地,以后也不要往周家去送什么东西,总是,以后一切尽量要小心,以免招惹到这些麻烦。”周婉玲提醒她。
“我不怕。”上图表示自己不是怕死的鼠辈。
“我怕,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向你……你父母交代。”其实她最怕的是向张君函交代。
“父母要是知道我能做出这么伟大的事来,也不至于太伤心难过。”上图笑着回应。
“景大小姐,你总是那么得不以为意,以为自己很卑微,其实有很多人关心你的,你知道吗?”最主要的是她能得到张君函的关心,周婉玲有几分羡慕和妒忌。
“很多人?也许吧。”上图忽然想到他,即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很多人”之中最不能忽视的其中一个。“有时候被关心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她直觉来自他的关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束缚。
眼前上图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嫁人的女人,她满脸愁云,全然不见欣喜。没有半点待嫁之心,更别提幸福之情,让周婉玲心生疑惑。
“上图,你……真的决定要嫁给严承轩吗?”周婉玲决定帮“他”问清楚。
“你都知道了?我问得有点傻是吧。”话才落音,上图觉得自己有点傻,报纸都刊登了,她还能不知道吗?
“现在上海滩,要想不知道这件事恐怕很困难,占据这么大的报纸版面。不过,你们的照片倒是很登对,看起来非常顺眼。”周婉玲实话实说。
上图苦笑,“婉玲,你是在挖苦我吗?”登报启事,他询问过她的意见,她说随他,他便很不客气地炫耀一番。兴许她是夸张了,依他的知名度指不定不是他意愿,别人也乐意这样为他宣传。
“好了,不挖苦你,那你坦白说出来为什么事情会进化得这么快。”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上图一脸无奈,几个月前她甚至还不认识他。
“景小姐,你这个就是答案?世上哪里有人像你这样糊里糊涂就嫁人的。”周婉玲看不过她有点认命的样子。
“那你说我应该要怎么样才对?”
“咱们暂时不讨论严承轩是个什么人,什么背景,可至少你应该清楚,你是不是喜欢他,又或者他是不是喜欢你,不过他喜欢你这个是事实,但你,至少要知道,你即将嫁给他了,应该要清楚自己对他的感觉才对。”周婉玲情绪有点激动。
反倒是上图波澜不惊,“感觉?这是个说不清楚的词。”她只知道她必须要嫁给他,要不然老程叔就不能平安地回家,景家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事,总之,为了一切,她必须嫁给他,至于感觉,她已无法顾及。
“上图,什么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麻木到不分感觉的人了?”
“婉玲,你知道吗?曾经我以为感觉很重要,可真正要在选择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感觉一点儿都不可靠,一点儿都不重要,至少很多东西都比它重要得多,所以我想,不要谈感觉这个词了。”如果她要谈感觉,为了感觉而拒绝严承轩,面临她的困难远远比找感觉来得烦人,来得要命,有这样的认知,何必去想感觉,相对于人命,感觉这个词简直微不足道。
“上图,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没变,是环境变了。”所以她身不由己。
“上图,你是有什么苦衷吗?不妨说出来,看看咱们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周婉玲直觉她有难言的苦衷。
他们帮不上忙的,上图知道,因此她故意洒脱地笑笑,“我有什么苦衷,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难不成你希望我这辈子不嫁人吗?”
“上图,嫁人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你不能这么草率。”她的戏演得不怎样,周婉玲看得出。
她当然知道不能草率!她比任何人都关心自己的幸福,她努力地学习做个新女性,以为能摆脱被人操纵的命运,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沦落到被操控。“我已经考虑过,其实嫁给他未必是一件坏事。”她安慰婉玲,也安慰自己。
“那上次为何你连命都可以不顾,就是要逃离上海,逃离他身边。”周婉玲拆穿她不高明的谎言。
“想法是会改变的。”
“感觉也会改变?”
“说过了,感觉是一个最虚伪的词,不可靠,不要再提起。”
“你害怕提起,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又或者你根本是不愿意嫁给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那又能怎样?难道这个时候跟严承轩说不嫁了吗?老程叔这么容易出得来,也很那么容易进得去,除非严承轩愿意,否则她是永远逃不开这个命运。自从他们相遇那一天开始,她其实就逃不掉。
“可我也没喜欢谁,嫁给谁不是嫁。”自打在监狱外看见老程叔苍老的白发和脸庞开始,上图已经决定不想让任何人为自己遭受半点委屈,一点儿也不行。
“上图!你可知道,你这些话多么让人伤心。你有没有想过,严承轩能不能带给你幸福,能不能带给你快乐,你知道他身边潜伏着怎样的危险吗?你知道郭世昌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他的过去吗?为了事业他甚至一度利用过夏芷瑜,然后为了你,他又毫不犹豫地把夏芷瑜抛到一边,难道你有信心,他明天不会遇上第二个景上图,还是你以为你是最后的景上图?”周婉玲越说越激动。
回应周婉玲的是一抹淡然的笑,犹如云淡风轻,不着半点痕迹,让人猜不着摸不透。
“张君函喜欢你。”周婉玲硬生生把这抹刺眼的笑抹杀掉。
上图脸色渐转为一脸惊愕。
“可能你不知道,其实他一直都喜欢你。”周婉玲说出深藏多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