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这晚回来,果然对陈太太说起,目下清廷有议和之意,上海决不致再有战事,故而一班避难的已纷纷搬回去了,今天我们药房门口,足足过了一天的箱笼车辆,也是时下的新气象呢。陈太太听了,颇记挂着家里没人照料,便道:“明日若再没甚风声,我们也可搬回去了。”如海听说,暗下十分得意。这夜累得他几乎在睡梦中笑醒,吃薛氏大大一顿臭骂。谁知次日陈浩然打发人送了一个信来,又把陈太太等吓得不敢回去。如海的计划,仍落个空,只得忍耐着再俟机会。
原来光复这年,上海人民虽不曾逢什么兵祸,然而每逢新旧交替时代,一定有几个人趁此机会发财,还有些人遭这影响吃亏,这也算弱肉强食,万古不磨的公理。讲到这班人如何发财,以及如何吃亏的问题,却颇难研究。只因发财的人,都藏在肚内,决不肯轻易告诉别人,说我在那一件事上发了一注大财。还有那班吃亏的人,却又挟着一种恐惧的观念,正所谓哑子吃黄连,苦在肚内,到底也不肯宣布。因此局外人鲜有知道。不过偶然看见一班穷极无聊的人,一旦高车怒马,鲜衣华服,略略有些儿奇怪罢咧。若问这班穷极无聊的人何来,却另有一层缘故,想看官们还有些记得。那时大权归军政府掌管,这主持军政的便是都督。都督手下的各科员司,何止数百。就中最重要部分,便是军需谍报二科。那军需科虽说重要,究不如谍报科操着人民生杀之权的利害,这谍报科便是都督的耳目,那科长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
科长姓应,当时大有名望,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然而他的出身,也并非寒素。他父亲手中很有几个钱,自己在苏州捐过一个什么官,可惜没有上任,就被当地人民逐了回来。谁知他官运亨通,到头仍被他做了军政府中的谍报科科长。这应科长办事十分认真,遇着那些一钱如命的守财虏,便重重的敲他一票军饷,难得有几个漏网。也是他手下侦探众多,消息灵通的缘故。这天又据侦探报告,说城内某处有宗社党藏匿。应科长任事以来,虽然破获了几个富户,却从未捉到一个宗社党,闻报好不欢喜,当下便往都督府来。
这时都督正在会客室内,室外站着四个警卫军,还有四个雄纠纠气昂昂大汉,一式的黑布袄,黑布快靴,密门钮扣,光着头,打扮得好似蜡庙内费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腰间都挂着手枪。却是会客室中那位上宾的扈从。应科长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有个人,精声大气的在那里说话,又杂着都督的笑声,便知道都督与敢死队刘队长议论军机大事。仗着自己是都督第一个得力人物,便大踏步进来。只见都督正歪在炕榻上,口中含着一枝三炮台香烟,炕桌上面摆着一套戏衣,还有一顶开口跳戴的高帽子,正面也有一个英雄结。那刘队长却站在当地,指手画脚的谈天。一见应科长,便道:“小应来了,你看我们敢死队新式的军衣好不好?”
应科长笑道:“完了,什么新式旧式,你把自己的护卫,打扮得神气活现。手下的兵士,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还要夸什么口呢。”刘队长道:“呸,你眼睛不曾张开么?这种服式,难道还不好。”说着,便把炕桌上那套戏衣,给应科长观看。应科长笑道:“你疯了,这不是施公案内朱光祖穿的么?怎说是军衣?”刘队长道:“这便是我们敢死队新式军衣。”应科长知道刘队长脾气不好,连都督也有些怕他,不敢和他多辩,便道:“果然很好。”刘队长听了笑道:“小应果然有眼力,方才都督也说式样不错,而且昨日我着人写了封信,送到报馆中去,今天报上也说十分壮观呢。”
应科长笑了一笑,便把侦探访得有宗社党在城内匿迹之说,告知都督。都督大惊道:“既有宗社党,一定还有兵队同来,我们非得调大队人马去捉拿不可。”刘队长听了,便自告奋勇。应科长道:“倘若一调兵马,恐他们得了消息,先事逃走,反为不美。我看还是先带几个人去探看动静,倘若那边人多势众,我们再调军队不迟。”都督听说,还有些犹豫。刘队长插口道:“小应的话儿,果然有理。倘若我们人马去得多了,他拚着一死,向我们抛一个炸弹,岂非大大的不值得么,还是给他个冷不防为妙。”
刘队长这句话不打紧,却把应科长吓得一跳。暗想:我却不曾料及这一着。倘若真的抛出炸弹来,可就糟了。都督也以刘队长之言为然,便命应科长先去探看,须要小心为是。应科长领命出了会客室,已不似来时那般高兴,满肚子记挂着炸弹。回到谍报科,见自己四个伙计,都已结束停当,预备出发。应科长道:“今儿不比往日,我们须带手枪才好。”众人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应科长听说,平添了几分壮气,自己也拣两把新式勃郎宁手枪藏好,才命报信的那个侦探引路,直向宗社党处而来。走了一程,那侦探止步道:“到了。”
应科长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门做文案的何铁珊家里么?何铁珊这人,在日论不定要做宗社党,因他结交的都是些官场中人物。然而他已亡故多年,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听说长女也出阁了,两个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党,莫非铁珊生前的朋友,借他家作为机关,亦未可知。想罢,便命侦探上前叩门。不一会,有个扬州口音的娘姨出来开门。应科长此时,不怕炸弹,奋勇当先,领着众人一拥而入。那娘姨拦阻不住,惊得什呢什呢的怪叫。何铁珊的女儿兰因,正坐在客堂中做绒线衫,见外面闯进五六个面生男子,心中十分惊异。又见为首一人,生得尖头小脑,衣服华丽,像是个上等人模样,即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应科长道:“我奉都督之命,至此搜寻宗社党。”
兰因听了,不懂这宗社党是什么东西,顿时大惊失色道:“我们这里没有宗社党呢。”说着,便向楼上高叫了两声妈妈。忽听楼上脚凌乱,还有凳子倒地的声响。应科长是何等人物,听声音有些蹊跷,料定侦探的报告不为无因,当下喝令众人上楼搜拿。兰因慌了,拖住应科长,不放他上去,究竟女孩子力小,被应科长轻轻一推,早跌了个仰面朝天,及至挣起来时,应科长已站在楼上房门外面,那房门紧紧闭着,被他们打得震天价响,里面的人益发没了主意。隔有一顿饭工夫,才开了门。应科长命众人守在门外,众人都执着手枪,如临大敌。应科长一脚跨进房内,见何铁珊的妻子徐氏,立在床前,索索乱抖,面色都吓黄了,衬着浓浓的一脸粉,青森森十分可怕。应科长四顾不见外人,心中颇觉奇怪,暗想方才明明听得楼上有男子脚步声响,为何此时不见男人踪迹。看这里只有一扇门,料他跑不了,一定还躲在房内。当下便向徐氏道:“我等奉都督之命,至此捉拿宗社党,你把他们藏在那里?快快说来,免遭连累。”
徐氏战战兢兢的道:“我家并没有宗社党,你们大约弄错人家了。”应科长道:“胡说,我们探访确实,岂有舛误之理。”徐氏听说,愈形慌张。应科长更为疑惑,用手向门外一招,那四个伙伴同侦探便一拥而进。徐氏见了,惊得动弹不得。应科长下令搜寻,众人顿时翻箱倒箧的大搜特搜,虽然不曾搜出宗社党的踪迹,却搜出两箱宗社党的凭据来。那两只箱子内,满满的装着宗社党所穿的衣服,还有貂皮外套,玄狐外套,天马皮外套,草上霜箭衣等类,足值五六千银子。应科长看得眼都红了,喝道:“这些衣服不是宗社党的是谁的?”便命众人抬去见都督。徐氏慌了,奔到房门口,拦住了去路道:“这都是我丈夫遗下的衣服,你们是那里来的流氓,借端白昼抢劫,还当了得。”口内虽然这般说,却不敢呼唤。应科长一眼看见徐氏走开处,床下露出一幅衣角,不觉喜出望外,也不与徐氏答话,抢步上前,抓了那幅衣角,轻轻一拖,顺手拖出一个宗社党来。
这人一露面,不但徐氏惊得面如土色,连应科长也做声不得。那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冠玉,衣服华丽,却蒙着一脸的尘士,满身蛛网,见了应科长,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应科长认得此人,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员,平日颇得都督信用,不料今天却在这里相见,看他的狼狈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你缘何到此?”那人道:“这里乃是我亲戚家里,方才我只恐盗劫,故而躲避,原来是你来捉宗社党的,我却不曾看见有什么宗社党呢。”应科长道:“你既不是宗社党,快些走罢。倘被都督知道,你可免不了嫌疑咧。”那人听说,抱头鼠窜去了。应科长问那侦探道:“你这消息,从何处探来?”那侦探道:“是都督府王科长的报告。”
应科长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王科长与那人意见不合,所以借我来作弄他的,用计果然很毒。我虽作了他的傀儡,却不能就此下场,况且放着这两箱细毛皮衣,也未便轻易饶过,便大声对徐氏道:“你家窝藏这种满清官服,罪名已是不小,倘若好好的让我们带去见都督,大不了充公了事。如其故意抗拒,那时准得个枪毙的罪名。”说罢,便令众人带回去。众人吆喝一声,抬起那两只衣箱便走。可怜徐氏到头还不知宗社党是些什么,只道都督派他们来捉拿床底下那人的,目今事已败露,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班人,抬了两箱衣服,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门而去。正是:方喜嘉宾同入幕,谁知大盗不操戈。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回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当下兰因也气嚅吁吁奔上楼来,问她娘道:“这班人究竟为着何事?”徐氏因问,这些强盗死出去了没有?兰因回说早走了,徐氏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兰因劝道:“母亲且不必悲伤,方才他们抬去两口皮箱,箱内装的究竟是不是宗社党呢?”徐氏道:“呸,你道宗社党是些什么?这宗社党便是说的他呢。”兰因道:“不见得罢,他们既来捉他,为什么又放他逃走呢?”徐氏听说,猛然想起方才他们问答的话,果然宗社党不像是个人,若是个人,为什么要开箱搜寻呢?便道:“宗社党莫非是你父亲遗下的几套细毛皮衣服么?我没听得衣服有这种混名,而且藏这衣服的,也未必见得犯罪。我家隔壁衣庄内,不是明目张胆的挂着宗社党出卖么?从未见有人拿去充公,为什么把我家的宗社党都拿了去呢?”兰因惊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可被他们拿去了不曾?”徐氏道:“还留给你呢!”
兰因听说,不觉流泪满面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去年我要改做皮袄,你霸着不许,如今一古脑儿被他们拿去,如何是好?爹爹死后,遣下二万多银子衣服,一大半被你送给了心爱的人,剩下的又被强盗算计去了,我做女儿的一些光也不曾沾得,我好命苦也。”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了。徐氏道:“你又哭什么呢?我们丢了这许多东西,一定要想个法子弄回来才好,难道白听他们拿去受用不成!”兰因道:“说什么弄回来,我们母女二人,谁能够出头露面的去找脚路。便是找到了脚路,又向谁去要呢?”徐氏道:“我等虽是女流,还有亲家公呢。他在外边交游很广,须得请他来商议商议,才是道理。倘若我哭罢了你哭,你哭罢了又是我哭,那就没得了局咧。”
兰因听了,才止住悲声,徐氏便命娘姨快去请亲翁来。列位,你道徐氏的亲翁是谁?说出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认识,此人姓陈名浩然,乃是陈光裕的父亲。原来徐氏便是光裕的岳母,兰因便是他亡妻之妹。光裕临走时,原着人来请他丈母小姨同去的。无如徐氏一心恋着家中房屋,没人照顾,因此回却不去,不料今天果然出了这个乱子。陈浩然得信,即命老仆留心门户,自己急忙到了何家。徐氏接见,劈头一句便问宗社党是什么东西?浩然倒被他问住了,隔了一回才道:“这宗社党便是帮着大清皇帝,反对革命党的人,你们问他则甚?”
徐氏听说,对兰因点了点头,便把方才来了一群人,闯进楼上房内,说是都督派来捉宗社党的,宗社党没有拿到,却把两箱贵重衣服拿去等情,一一告知浩然。惟有那床底下捉出宗社党一事,却一句也不曾提及。浩然听说,怫然道:“都督者,人民之表率也。今纵令手下人如此猖狂,还当了得。你们不必惊慌,待我到会里去与会长说了,开一个特别大会,即刻发电到南京临时政府,不怕这都督不走他娘的路。”徐氏听了忙道:“这个使不得。此事并非都督之过,全是一班手下人惹出来的祸,你若把都督参了,岂不冤枉了好人么!况且我等只求取回原物,已是心满意足,又何必惊天动地的打电报给南京政府呢。”
浩然叹道:“话呢,原是不错。常言道:瞒上不瞒下。大约是一班手下人弄的鬼,都督也未必知道此事,我也不必伤这阴,待我亲自见都督,把此事缘由告诉他,令他把这班狐假虎威的手下人,重重警戒一下子,再追他原物便了。”徐氏大喜道:“若能如此,真是再好也没有,全仗亲翁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