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山连称无妨。坐定之后,红珏问筱山样本可曾带到?筱山哪有什么样本,适才原不过一句讲话的由头,此时只可笑了一笑,说:“那主顾并未找到,所以我也没有将样本带来。”红珏也微微一笑道:“我晓得你是枪花,有一回你在云外天书场上,两眼只顾看我,后来我站起来到商场上买东西,你也跟着我到东到西,直至我出门口,你还送我到大门外面,看我叫黄包车,这是什么意思?”筱山虽然是个男子,却没红珏般老口,听她一连串的动问,倒反不好意思回答起来,只是嘻嘻对着红珏发笑。红珏一看,就知他是个嫩角,有意迷他一迷道:“大约这时候,你就有了心咧。”筱山听说,不觉大点其头道:“是啊是啊,但不知道奶心中怎样呢?”红珏掩着口一笑道:“我可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上海拆白党滑头甚多,谁能够看到别人肚内。今天我到你们店中买东西,才知你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呢。”筱山听了,不由面上一红。忽见菜馆中的侍者,手拿着一张纸,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筱山想起自己还未点菜,慌忙唤他进来,问他你们这里可有公司大菜?侍者回道:“有有,我们有五角大菜和七角大菜两种。”
筱山一想,这五角七角的菜,怎能敬客,因命他取过笔砚,端整点菜,问红珏爱吃什么?红珏道:“随你的意点了,我们吃一式的菜就是。”筱山听红珏要同他吃一式菜,不敢再点从前吃惯的猪排牛排火腿蛋等粗小菜了,免不得搜索枯肠,想出几种精细菜名。岂知这海上春番菜馆,最受主顾们欢迎的,便是那五角大菜,七角的已属难得,所以厨房中独多是牛羊猪肉。筱山报的几样菜,大概不备居多,好容易凑足五道。红珏连说够了,再多吃不下,也是糟蹋的。筱山放下笔,侍者又问可要用酒?筱山命他倒两杯白兰地来。侍者回言白兰地零卖没有,只有原瓶。筱山听了,对红珏道:“这也奇怪,看不出他们店虽小,吃酒的都是大量。”红珏笑道:“你想这种菜馆,哪有吃白兰地的主顾。他若为我们两杯开了一瓶白兰地,余剩的不知要卖到几时才得卖完,因此不肯零卖了,你还当他们一瓶起码么,叫他倒两杯白枚瑰来就是。”侍者答应下去,筱山忍不住好笑说:“这也算番菜馆,却原来专卖中国酒的。”
红珏正色道:“你莫小觑中国酒,拿外国酒两相比较起来,还是中国酒味醇有力。外国酒不过吃个名目。便是白兰地,也怎及真牛庄高梁杀瘾爽快。其余葡萄酒扣力沙,只可当他糖汤喝喝罢了。”筱山听到这句话,已知红珏是个能吃酒的内家。本来筱山亦甚贪杯,两个人开怀畅饮,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一边讲话,不知不觉,二人各干了三四高脚玻璃杯。红珏有了酒意,闲话更多,又将自己同姓杨的一段历史告诉筱山知道,筱山听了,不胜钦敬,暗想自己不过一个木器店的伙计,她已两经沧海,讲资格我那里配她得上,现在承她瞧得起我,约我到此吃大菜,我不可自露本相,倒反惹她看轻,因此格外持重,连笑话也不敢多说。吃罢大菜,仍坐着闲谈。到十二点钟将近,大菜馆吃客跑光,预备要打烊了,他们方订了后期,各散回家。
红珏本打算再去践媚月阁的约,自觉适才喝酒太多,头脑微眩,想媚月阁还是初交,深恐酒后失言,被她耻笑。幸亏昨儿约的,本系一句浮言,并未讲定前往,不如索兴放他一个生,早些回去睡罢。她这样向家内一钻,却害媚月阁盼望了一天一夜,还糟蹋好些小菜。次日红珏有了别事,媚月阁又空守一天,心想外间这种点头成交的相识,原不能当朋友用,况我未曾看中意她的讨人,交情更是虚浮,我不可再上她的当,耽误自己大事。因此第三天,她也不肯再在家恭候红珏,出去找贾少奶,商量自己预备出山的方法。可巧红珏就在这一天前去找她,两下未能相晤。但红珏与筱山约的,也是这一夜,所以找不着媚月阁,便先到海上春等候筱山。两人相见,仍不免点菜喝酒,信口讲讲闲话,与前番大同小异,我也不用絮絮。自此他二人两天一度相会,也不换地点,认定这海上春番菜馆,每次酒菜小账约需要元有零,不消说得,自然是筱山汇钞。这一次交易,他可接得大蚀其本。红珏所定那张梳妆台,固然她没花钱,但筱山却不能不挂在自己账上,定货交清之后,他二人正式的交涉,本已了结,但那非正的约会,却还方兴未艾。到后来两下都心热似火,筱山却以为红珏多年老口,方寸间埋伏重重,心内虽跃跃欲试,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连言语中也不敢露一点轻薄之意。
红珏也参得透他的心事,明知筱山并非无意,实为面嫩胆小的缘故,但自己究系一个女子,决无倒转迁就上去,要求男人什么什么的道理,故而两方面都同行船搁了浅一般,难以前进。究竟红珏堂子出身,有些主意,她想现在既已搁浅,必须弄个人助挽一臂方好,此人便是她一个要好姊妹,姓王名唤老二,家住虹口,当初也曾在生意上跟局,后来嫁过人,为因夫妇不睦,新近又拆散了。红珏找着她,将自己经过的情形,同她细讲一遍。王老二本是爱和调的,听了没口赞成,帮着红珏,想出一个计较。那一夜又逢约会之期,红珏便招呼王老二同去,筱山见她带着个面生妇女同来,心中不免奇怪。红珏告诉他:“这是我的要好姊妹,王家姐姐,陪来同你见见的。”
筱山顺她口气叫了声王家姐姐,老二却一开口便叫筱山妹夫,乐得筱山几乎骨软筋苏,全身溶化,大张着口,没话对答。侍者端上笔砚,红珏命筱山只准点三道菜,多吃了肚膨气涨,很为难熬。筱山笑道:“现有王家姐姐,客人在此,岂可不请她吃饱。”老二接口道:“我吃量也是很薄弱的,三道菜足够有余了。”筱山依言,开了三个名目,命侍者仍拿白玫瑰酒。这夜有王老二在旁相劝,他二人都有八分酒意。吃罢大菜,老二说:“坐在这里很乏味,我家近在此间,何不到我那里去坐坐。”红珏问筱山可愿去”筱山道:“你去自然我也去了。”当下三人由番菜馆出来,红珏、老二两人,合坐一部黄包车,筱山独坐一车,同到王老二家,乃是一开间的石库门,起座中布置亦颇整洁,所惜旁边放着小孩子的摇床,看上去似乎未能井井有条。红珏一到里面,先看摇床,见是空的,说:“你家小姐睡了么?”老二道:“大约在娘姨床上。”红珏说:“你仍旧不用奶娘,喂她牛奶么?”老二点点头。红珏道:“你也忒煞忙了,自己不养,还带一个回来讨累,叫我罚咒不肯。”
老二笑了一笑,一面请筱山坐下,唤娘姨看看风炉上水可曾滚,快冲两碗茶来。娘姨里面泡茶,红珏问老二:“你们这里,门口可还有叫卖鱼生粥的?我一到这里,就想着吃这个了。”老二说:“有的,大约马上就好来咧。”红珏笑向筱山道:“你爱吃不爱吃,光景适才三道菜,你还没吃饱罢!”筱山果然不曾吃饱,听她这般说,便带笑点点头。红珏又道:“这里王家姐姐,还藏着很好的玫瑰花浸酒,我们既然到此,应得扰她几杯,不可错过。”老二从旁笑道:“你不怕喝醉么?”红珏道:“我是不怕醉的,只愁你小器罢了。”
老二听红珏说她小器,赌气叫丫头把所浸的一大瓶玫瑰花酒,搬到台上,尽红珏喝。红珏仗着酒意,更向老二要菜,老二即命娘姨端出小菜,还有两副杯筷。红珏见了,也就老实不客气,拖筱山同吃。筱山倒有些不好意思,无奈被红珏拖着,只得随她指拨。红珏本已有了酒意,此时多饮几杯酒上加酒,发作更易。只见她面头涨红,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筱山幸亏自己知趣,不敢多饮,尚未过量,不多时卖鱼生粥的来了,老二买了两碗,请他二人吃。红珏吃完粥,站起来,起去净手揩面,不意酒醉头晕,脚底无力,走不到几步路,突觉两腿一软,幸亏刚在筱山旁边,此时她也顾不得有人看见,直向筱山怀中坐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红珏身子才坐定,又猛觉一个恶心,自己晓得不好,慌忙弯下腰,一张口便和喷筒般的连粥夹酒,直冲出来。正是:狼藉自应知我醉,风狂只为乞郎怜。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