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二此时,正在后面哺她女孩子牛奶,听得外边呕吐声音,慌忙奔出来观看,见红珏倚在筱山怀中,面前地上,呕吐狼藉,腥秽不堪,惊问筱山身上可曾被她弄脏?筱山摇头说:“没有脏。”老二急唤娘姨权把小的床上放一放,拿扫帚拖粪出来,收拾地上。筱山拥着红珏,问她可要弄杯茶喝喝,嗽嗽口?红珏听说,徐徐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对筱山笑了一笑道:“你不讨厌我么?”筱山说:“没有这句话,哪个讨厌你来。”红珏又微微一笑,接着说:“我疲乏得很,哪里可以让我横横?”老二接口道:“下面又没榻床,除非到我楼上去。”筱山道:“她醉得这般模样,怎能上楼?”老二道:“不打紧,你我二人扶她上去就是。这里地板上我也要叫娘姨好好儿洗洗干净呢。”当下老二帮助筱山,将红珏半拖半扶的弄到楼上,筱山看老二的房间,布置倒也颇为考究,全房外国木器,铜床绣被,干干净净的褥单,软松松的两对枕头,壁上四幅画片,都是西洋出浴美人图。梳妆台上,两只和合银粉盒,一面团圆大洋镜,还有水仙花瓶子,喷银照框儿,都也对对成双。筱山将红珏扶到床上,和衣横下。他二人便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坐下。老二笑道:“我这妹子,就是贪杯的不好。她常喝这般烂醉,人事不知,你还没摸着她脾气,适才不是她说我小器,我也不让她再喝的了。”
筱山道:“这也难怪她,爱酒的人,也同爱吸鸦片烟差不多,明知吃入肚中没甚好处,却都要吃他一个尽兴,才肯放手,这也不知什么缘故?”老二忽然笑道:“适才你们二人倒好像一出戏文。”筱山问什么戏文?老二说:“卖油郎独占花魁,像不像?”筱山大笑。这时间楼底下小孩忽然啼哭起来,娘姨高唤奶奶,你快下来拍拍小官,我在这里拖地板呢。老二答应一声,对筱山说:’你在这里陪陪她,我下去一会就来。筱山连声诺诺,老二跑到楼下,拍那孩子睡。不意这孩子脾气很坏,没人陪着他,竟睡不着,只顾要哭。老二只得陪他横着,一手轻轻拍他安睡。拍了一阵,孩子睡熟,老二也迷迷糊糊的横着了。等那娘姨洗净地板进来,见一大一小都睡在她的床上,不敢惊动。又恐他们受凉,拿一床干净绒毯,轻轻替他们盖在身上。又将自己的棉被搬出,用几只方凳,搭起一张临时床,就这样勉勉强强的睡了一夜。老二没人唤她,也糊糊涂涂的睡到天明。睁开眼见自己横在娘姨床上,方想起楼上还有红珏、筱山二人,一醉一醒,不知怎样了?因我并未预备留她过夜,故没将热水壶放在楼上,不知红珏睡到半夜,可曾口喝要茶?更不知筱山将什么给她解喝?此时颇悔自己疏忽,懊恼不及,即忙蹑足上楼,侧耳听房内并无声息,推推门里面已上了闩。老二插身不进,只得重复回到楼下,仍在娘姨床上睡了一会。约摸到十点钟光景,方听得楼上红珏唤王家姐姐的声音,老二再跑上去,门也开了,筱山仍靠在沙发上,红珏也和昨夜上来的时候一般,和衣横在床上,被褥不乱,枕头齐整。老二问她:“你可是这样没盖棉被,睡了一夜,岂不冻坏身子?”
红珏笑道:“我昨夜未知怎的醉得如此糊涂,一点儿没晓得,睡在你家里,占住了你的床,累你没处睡。适才醒转来,方才知道的,真是对你不起。”老二道:“说那里话,自家姊妹,何用客气。我自己也因在楼底下睡着了,连茶水都不曾预备,不知你夜间可觉口渴?”红珏道:“我睡得糊里糊涂,倒并不觉渴。”又对筱山说:“你喝不喝?”筱山道:“我也不渴。”老二对他二人端详了一会,说:“你两个夜间这般贪睡,不用被褥,回头着了凉,休得怪我。”二人听说,哧咔笑了。老二问他们可用点心?筱山说:“我店中有事,来不及吃点心。”红珏也因一夜未回,恐少爷寻他,急于回去,当即约期再见,两人先后出来。红珏归家,筱山也自回店。可巧这天早起,开店的寻筱山有事,筱山宿在外面,尚未到店。幸亏他平素之间,人缘颇好,店中朋友,帮他的忙在老板面前掉了一个枪花,说:“筱山有亲戚初由宁波出来,昨夜陪他住在栈房中,尚未回店。”这本是出门人常有之事,店东信以为真。筱山到店,那朋友即将这片话告诉他听了,并说老板寻你,少停问及,你可照此回答,免得口供不同。筱山谢了这朋友帮他的忙,店东觌面,果然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筱山即将那朋友教他的话,照说一遍,店东自无他话。
也是筱山命该晦气,倘使今儿被店东埋怨几句,令他有了怕惧,以后不敢在外过宿,也许可以免却后来一场祸患。这番第一次被他平安逃过,他自以为有人帮忙,大事无碍,所以心中一点儿不念着店东识破他住在外面的过失,一心记念红珏的绮腻风光,令人可爱,自己何修得此,昨夜她对我说,菜馆相见,种种不便,朋友家中,亦多困难,所以教我借一处房屋,为我二人相会之地,这原是我求之不得,不敢出口的说话。难得她亲口许我,事不宜迟,待老板走后,我还得抽个空儿,出去寻房子呢。这天他身子虽在店中,心却早已飞在外面,轧轧账弄不清楚,开开发票,也因算错大小数,被人驳回,真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好容易盼望到老板出去了,他即将钥匙交给一个朋友,说:“我有事走开一会儿,就回来的。”
一个人跑了几处,见那召租的空屋虽多,但大的似乎房钱太贵,小的又恐红珏瞧不上眼,所以跑了一天,未能看合。第二天仍旧白跑,这夜又逢约会,红珏一见,就问他房子怎样了?筱山实告,看虽看过几处,有些地方出入不便,故而尚未定局。红珏也说:“出入的地方,果然很为紧要。这种事最怕家眼不见野眼见,最好拣一个僻静所在,晚间往来的人越少越妙。我从前有个姊妹,住过的地方,倒颇幽静,去年她已搬了出来,听说现在住的这一家,欲将楼上房间转租出来,不知是真是假?这房间我倒见过了,很为清洁,只是开间小些,横竖我们难得去的,并不预备请客,小些无妨。这里我开着张地名门牌字条在此,你拿去寻寻,如其有的话,只消你能合意,也不必再教我去看,尽可丢定钱作数。好在你是木器店出身,无须请人估价买木器,你拣应用的般几件过去布置好了,我们再正式进宅就是。”
筱山大喜,接了字条藏好。次日他便按图索骥,寻到所开的地名门脾,果有楼面出租,二房东是个女人,原来便是红珏的姊妹,并未搬场,而且他们早有接洽,所以要告诉筱山,说她搬了,另有别人借住,无非因恐筱山晓得她们相识的,要教她自往租借,日后的房钱,便不能再教筱山拿出,自己岂不多一票损失,故而务必令他转一转手,乃为自己脱却干系的意思。筱山那里知道,当时讲定租金,丢了定洋,又向二房东要根麻栈,量一量四周墙壁尺寸,以便置办木器伙。筱山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同女人租房子,不晓得小房子规矩,最着重的是张床,他却以为全房间木器都要考究些儿。幸亏自己在木器店做账房,就把最上等的柚木伙,送了一房间过去,对人却推头朋友托买的,账却挂在自己名下,连铜床画镜,差不多价值八百余番。红珏见了,没口称赞。筱山得意无比,自此他二人有了这所巢穴,况值心热似火的当儿,每隔一天,相会一次。
只是筱山是个账房,他的职司,比众重要,或早或夜,店东常有找他讲话的时候。他走开了,虽有朋友们为他应付弥缝,但难得一二次,或可弥缝得下,怎禁他习以为常,往往天没黑跑出去,必须挨到次日十一二点才回店,老板竟难得与他见面,有了事找他一次不着,两次不着,三次五次,甚至寻了十次八次,还不能说到一句话,朋友们为他枪花掉之又掉,后来简直掉无可掉了,只得实说他宿在外面。店东因筱山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了颇为希奇,暗想这孩子平素还称诚实,缘何近来忽然变了,一查账,方知被他用亏空二千多块钱。这件事最触店东之忌,心想我命他管账,他用空我银子,乃是监守自盗。幸亏现在还没过端午节,银箱中存款无多,转眼便是节边,各处收得账来,若被他卷几万跑了,还当了得。生意人的手段,何等利害。这店东当着筱山的面,并不说他关句,却暗地写信通知他的保人,说某人用空若干银子,店中万难再留,请他转知前途家属,照数带了银子来,同他回去,保人见信,别无他话,只将原信加封,寄往宁波,给筱山的老父过目,这边急足分驰,筱山还同做梦一般,伴着红珏,乐不思蜀,那二千多块钱,果都用在红珏一人身上。
因红珏堂子出身,爱刮小便宜惯了,筱山第一次同她相识,就送了张梳妆台,加上小房子中全房柚木伙铜床油画,以及历次吃大菜等零星费用,足有千金之谱。他每月所赚,不过十块钱薪俸,一切自然都是挂在账上。后来红斑又不时托筱山买长买短,她只开句口,筱山因要博红珏的欢心,不敢不从命维谨。红珏只顾自己刮进,那顾六人死活。筱山填了钱,红珏不还他,他也不便伸手去要,免不得又都并入欠账。红珏贪得无厌,筱山也供献弥穷。因此阅时虽然未久,亏空之数,已二千出了头。讲筱山的老父,在宁波还有些田产房屋,区区数千金,未尝吃亏不起。不过乡下人大都一一钱似命,好容易教他赔二千多块钱,他得了信,几乎气得他要死。起初打算置之不理,由儿子一身作事一身当的。后来想想上海来信,教我带银子去领人,可见已被筱山店主人吃住不放,倘我这里不送银子前去,筱山哪里有钱弥补,吃官司坐外国牢监,也是意中之事。自己只此一子,倘有三长两短,岂不绝了我吴家的后代。到底父母都有爱子之心,他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仍觉惟有认晦气赔银子,是无上妙策。横竖我死之后遗下产业,也是掉给他的,早用迟用,由他自主。我生前虽能管他,死后那能再为约束。现在我自己譬如死了,银子由他去用罢。这一来算他想得穿透,照那保人来信的数目,如数打了汇票,分毫不缺,命人送到上海,带这畜生回来,我须得结实儆戒他一番,也不必再教他做什么生意买卖。料他生来是种田的骨头,还是留他在乡下种种田罢。
这人一到上海,且不先寻筱山的保人,却写封信通知筱山,约他到栈房中相见。筱山见信,晓得家中有人来了,出门的人,谁不乐闻故乡消息。而且筱山的老父,每遇便人到上海,常有吃食东西带给他儿子,故筱山这一趟,以为父亲又有什么吃的东西带来了,教我自己去拿,故此非常欢喜,兴匆匆赶到栈中,寻见那人。那人看筱山嘻嘻哈哈,笑容满面,暗想他闯下如此大祸,倒还中担心事,却也奇怪。但愿来信不实,那就大事无碍了,当即很恳恳切切,将原信给他观看,心中只望他驳斥几句。不意筱山不年过封信犹可,一看之后,宛如五雷击顶,魂魄俱消,面容立时变了颜色,浑身惊悸,四肢振动,非但没话驳他,反颤声问来人:“这便如何是好?”
来人听到这句话,也不觉凉了半截,心知信上之言,并非无因,这二千多块钱,也赔定了,因问筱山怎生用亏空这许多钱的?筱山低头无话。那人又告诉他老父得信动气的情形,筱山心如刀割,默默无言,那人劝他好好回店,别人不说你,你也休对他们提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并无什么大不了之事,我已带着汇票来了。你父亲原教我寻你保人接洽,不许我同你多话的,我因恐保人那里一面之词,难以作准,因此唤你问问,本是私的。你现在尽可回店,不用担心,待我明白找着你保人,将欠账了清之后。带你回转宁波,暂时你只顾照常办事,切不可在朋友面前,露了口风,反失自己的场面,至要至要。此时你休多耽搁了,早些回店去罢。
筱山听到父亲要他回转宁波,这件事更比教他还银子歇生意难堪百倍。因他这时候,正同红珏如胶似漆,心热万分,那堪提起分手两字。出了栈房,还有什么心绪回店,却一脚到那小房子内,给二房东的娘姨两角小洋车钱,教他去请袁家奶奶,有天大事情,立等她讲话,万不能迟缓的。红珏听筱山白昼唤她,不知何故,也即坐车赶到这边。筱山见了她的面,倒反话也说不出了,只顾啼哭。红珏莫明其妙,再四盘问,筱山始带哭带说,将一切情形,大略告诉她听了,却并没说穿,都是为她而起。然而红斑是何等聪明脚色,一听数目,心中略一盘算,已知与自己身上,略有几分关系。但她那肯认错,而且东西已到手中,也未必愿意呕出来还他,故她主意打定,连说话都避开自己的界限。但惜别之意,彼此未尝不深表同情。看筱山痛哭,她也不免陪他流泪,一面劝筱山说:“这是你爹爹的主意,父命难违,你若不回去,岂不被人谈论你不孝。好在你我有此一条心,后来未必无再见之期,戏文中往往有许多恩爱夫妻,拆散了后来又团圆的,何须愁苦。你走之后,我一定守着你,等你回来再图相见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