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值当夜圆光的没空,约定次日晚间前来,梳头的知会众人,不可通风,给老太太小姐二人知道,恐她们先事拦阻,待到临时再告诉她们,那时候圆光的已来,谅她们也阻挡不及,彼此相约守着秘密,故霞仙并未知道。入晚,世芳回家,霞仙将家中失窃钞票这件事告诉他听了,世芳故作惊讶,连称岂有此理,卧房之中如何生窃,一定是底下人做的手脚,为甚不报捕房,这一回开了头,将来难保没有再大的走漏,还当了得。霞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无奈老太太生来怕事,我只唤了个包打听来家查查,已饱受老太太一顿埋怨,莫说报巡捕房了。”
世芳听有包打听来家,不觉吓了一跳,忙问包打听可曾查出什么?霞仙道:“问也没问清楚,已被老太太赶出去了,还想查什么呢!”世芳听了方始心定,曲意将霞仙安慰一番,说:“铜钱银子有甚希罕,况是赢来的钱,更不足为奇,只消明夜再出去一遭,包你加倍赢回来了,何必在家生气。”霞仙说:“倒也不是为丢了钱生气,实因新年中出了这种事,似乎预兆很为不祥,怎不教人乏兴。”世芳听了,暗说惭愧,原来他拿了这二百八十块洋钱,只在他囊中住十一个小时零半,倒有十一点钟在赌场外面,当真进赌场,只有半点钟之久,而且闲看了十二分钟,出手不及十分钟,早已尽数入了别人袋内,不但将他赢钱博赢钱,期在必赢的稳瓶打破,更把他少奶奶起家发迹的八十元利市钱,送得精光。至此方知赌博场中,全仗自己鸿运,与本钱无干。失运的人,任凭在财神菩萨座前,除一串金元宝挂在身上,也是徒然。早知如此,就不该作贼,自己后悔无及。见霞仙不悦,只得用言劝慰一番而罢。
隔了一宵,霞仙已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准备午后梳了头,到外祖母那里去拜年。不意梳头娘姨替她梳头的时候,告诉她说:“昨天小姐房中,失了东西,都是我们底下人失察之过。虽然老太太和小姐不愿查究,底下一班人都觉心中很为不安,所以在六马路化十块钱,公请了一个圆光的,今夜来此圆光,若能将真贼破获,我们自己可将心迹表明。倘若贼已出门,圆光的自有法术,能将那贼的眼睛刺瞎一只,或在他面上刺一个贼字,令他一辈子没脸见人,也可稍出我们心头之恨。”
世芳正坐在旁边,看她梳头,听了吓得魂灵儿几乎出窍,又不敢出言拦阻,只能眼望着霞仙,看她怎样回答。暗想她若念夫妇之情,就该一口拒绝。倘若那圆光的当真将我一只眼睛弄瞎了,或者在我面上刺一个贼字,教我如何做人。无如霞仙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她姑爷所干,听了梳头的一番话,反哈哈笑将起来道:“你们偏有这许多花巧,钱已失了,还要丢甚冤钱,请什么圆光!若被太太知道了,一定不许的。我不管你们之事,你自己去问老太太,她若答应了,由你们怎样去干就是。”
梳头的说:“老太太处,我适才已同她讲过。她起初教我们不必多烦,后来说,既然你们自己要表明心迹,我也不能阻当你们,不过你们休得下毒手,伤那偷东西人的眼目,可罪过得很。小姐,你想我们已被那贼拖害不堪,若能将他制住,别说眼目,连性命都取得他的,老太太忒煞仁慈,我暂时虽然答应她,少停仍要将那人眼睛刺瞎的。”霞仙道:“那贼果然可恶,我今年第一次发利市,就给他触了霉头。丢铜钱事小,倘若将来再赌钱时失了旺风,这损失岂不甚大。我看刺瞎那贼的眼睛,还不希罕。最好在他面上,一边刺一个贼字,令他遮了这边,遮不了那边,除非一辈子把两手捧着面孔,一脱手,人就知他是个贼,那才有趣呢。”
梳头的道:“眼睛也不能放松他的,或者一边刺字,一边刺眼睛,教他做个瞎眼贼,也是好的。”二人一答一对,把世芳急得汗流浃背,心中着急万分,暗骂霞仙不该帮着梳头的,想出那些刻毒主意,害自己丈夫。心中一急,额角上也流下汗来。世芳摸摸身边,没有手帕,只得把崭新的青灰东洋绸白狐嵌皮袍衣袖揩汗,幸没被霞仙瞧见。听她二人还讲论不已。霞仙说:“少停到舅婆家拜了年,还要回来,亲看那圆光的捉贼。”世芳听了愈加着急,觉得此地再坐不住,自己也有些烟瘾发作,即忙起身,穿马褂,预备出去。霞仙道:“你又要到哪里去了?我那舅婆家,你还没去过,今儿正好同我去拜年,也免得被人说你没规矩。少停一同回来看圆光,岂不甚好。”
世芳道:“我今儿还有朋友约着,不能失约,那边拜年,今天你先去了,改日我一个人去就是。”霞仙道:“如此,你早些回来看圆光如何?”世芳暗想,你还教我看圆光呢,我不为看圆光,也不逃走咧。”随说:“看罢,少停有工夫早回来,没工夫只得迟回来了。”霞仙怒道:“你这人不知怎样怪脾气,对你讲话,没一回不是活络回答的,教人当你早回来不好,当你迟回来又不好。”世芳笑了一笑,就此出来。他往日吸烟,因瞒着丈母老婆,故仍在自己家中抽吸。他家有个经租账房姓乔的先生,除却专管租务外,还有一个兼职,便是替世芳装烟。因乔先生自己也有烟瘾,替世芳装了烟,自己的粮草,也可在此中出产。世芳适意惯了,吸烟的资格,虽然很深,吸烟的程度,一些没有。自己连烟泡不能打一个,每日竟离乔先生不得。兼之吸烟的地方,就在乔先生卧房之中,世芳贪其便利,又欲守秘密,不令李家知道,更觉此间安稳非常。每日除在丈母家之外,大概以此中盘桓的时候为多。今天一来,乔先生就将十余个烟泡端整,一筒筒装给世芳吸了。世芳记挂着圆光之事,一边吸烟,一边呆呆的出神,只顾胡思乱想。少停圆光的若果作法,令小鬼来伤我眼睛,并在我面上刺字,我两眼又不能见鬼,教我如何抵当。倘若当真被小鬼在面上刺了字,我也万没这张脸面再见丈母老婆,只可一辈子躲在这里吸烟,不见人面的了。心中愈想愈怕,不觉脱口问乔先生道:“你看上海有班圆光,可当真灵验的吗?”
乔先生听了,只当世芳失去什么东西,要请圆光。上海通例,东家说话,西家不能不从中和调。乔先生熟悉世故,怎敢不承其意旨,忙说:“圆光的着实灵验,倘失了什么东西,请他们圆,包管万无一失的。”世芳听说:“又吓呆了。乔先生正在装烟,眼光注着烟灯,瞧没见世芳的面色。听他不答,又接着说:“少爷,你可曾遗失什么东西?我有一家圆光的相熟,在六马路极有名气,生意也好得异乎寻常,常有一班人在数日前预定了,还请他不到的。若教陌生人去请,极少也得化二十块钱,还须挨号排定日期,三天五天不等,不肯马上就来。我们相熟的,只消打一个八折,化十六块钱已可请得到了。更有一层好处,相熟的人,随请随到,不搭架子。少爷你若要请他,我倒可以代劳。”世芳唉了一声道:“谁要请什么圆光,我不过问问你罢了。”
乔先生听话风不对,即忙向主人脸上一看,见他面色惨白。”不过世芳的脸,本来没甚血色,今儿更比从前难看,而且额角上有些汗潮。乔先生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就知道他必定作了什么虚心事,说不出口。自己在杨家管账多年,晓得小主人的名气不甚好听,在老主人未死之时,常把家中所藏的古玩,偷出去卖了赌钱。今儿他忽然问我圆光的话,一定又在李家干了什么丑事,或者手脚不干净,拿了别人的东西,那边要请人圆光,他才着了急,到此问我。我不该贪赚他请圆光的回扣,把圆光说得天天神通,将他吓坏了,岂不罪过。慌忙转篷道:“讲到圆光一法,也是古来左道旁门之术。灵验的时候固有,有时候竟毫无交待。说句笑话,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他为人生性风流,专好拈花惹草,相与了一个朋友家的女人,那朋友出外多年,他女人相与了这个朋友,忽然生下一个孩子。后来那朋友回来了,不肯认那生下的孩子,说我出外多年,那里来这孩子,一定是你在家不安分,私和别人生的。他女人也不承认,说我在家数年,连大门都不轻出一步,天天思想着你,怎得相与别人。有一回因想你太甚,患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就不知怎样有了身孕,生下这个孽障,连我自己也不知这身孕从何而来,我还以为你一定能够相信我不干坏事的,故而把这孽障留下,待你自己回来,认认他的相貌像你不像你,不料你也不信我,还要诬蔑我相与别人,我还恋这性命何用,不如拼这孽障一同死了罢。当时便要寻死觅活,那朋友慌了,暂时只可委屈认下,但心中究竟有些儿疑惑。天下妇人,决没有不交受孕之理,如其果然,此儿倒是仙种了。因此自家私下请了个圆光的,圆其究竟。可笑那圆光的神道太大,圆出他夫人因念夫太甚,魂儿出了窍,千里之外,去和丈夫相会,在睡梦中得的孕,此儿确系神交所得。那朋友也想起出门的时候,果有几次梦见他夫人,更加信他这句话大有道理,回去对他夫人一说,他夫人也将计就机说:“怪道我病时,常觉和你梦中相会,醒来仍旧是一个人,孤眠独宿,当时以为梦由心造,不意就在这上头,留此一点孽种。大约这一年,你命中合该得子,皇天后土,不忍令你错过时光,故而鬼使神差,令我二人在梦中了这一段因果,此子将来可以取名叫梦生了。这是另外一个朋友,亲口告诉我的。还有一桩,在离此不远,某公馆老太太失去一只珠环,四寻无着,打听得某处圆光的大有名望,着人花数十块钱请封,请到家中,圆出是一个贼由隔壁跳墙过来,掩入老太太房中,在床上偷去这只珠环,销赃在西北方,离此七十里之外。不过老太太的珠环是在耳朵上失去的,颇疑这圆光的床上窃去那句话儿不对。有人曲为圆解说,老太太饭后必须打个中觉,一定睡时丢落床上,醒来不曾拾起,刚被那贼掩进来,顺手牵羊的偷去。此话传出来,一班人都非常信仰这圆光的灵验,着人到西北方七十里以外,寻访那失去的珠环,毫无踪迹。后来忽在自家厨房内汤罐中,捞获原物,方想起这位老太太素来勤俭,时常亲自上灶,看汤看水,这珠环系在无意中落在汤罐之内,难为那圆光的圆得活龙活现,说被什么人偷去,照此看来,圆光一道,岂非毫无交代的吗。”
世芳听得很有滋味道:“这都是不灵验的,还有你所说那些灵验的怎样?听说圆光的能作法,将人刺瞎眼睛,或在脸上刺字,这话儿可当真么?”乔先生道:“果然有这句话,不过我却不曾亲眼目睹有这种事。据说这都是白莲教的遗法,倘若预先知道了,也可破法的。”世芳大喜道:“破法如何?”倒要请教。”乔先生故意留难道:“少爷,你要晓得这破法的话儿则甚?这种事不能轻易教人,教了别人,自己日后用起来,就不灵验了。少爷,你晓得了,横竖也没甚用处,不如不必学了,让我留着此法,日后也许用得着之处呢。”世芳急道:“我偏要学那破圆光的法儿,你非得教我不兴。”乔先生笑道:“好少爷,你也太爱玩了,什么事情都要学学的,你学了这破圆光的法儿何用?必须先告诉了我,我才可以教你。因此法须要自己使用,代别人使也没效验的。你若自己用他不着,学他何为!”
世芳明知乔先生有意放刁,无奈自己要向他学法,倔强不得,倘若告诉他真话,又颇赧于启齿,想想只得把相与女人的说话推托,尚比偷窃洋钱这件事光辉几分,因道:“实不相瞒,我不该私识了某家的奶奶,被他们少爷知道,走漏风声,争奈我无确实痕迹,找我不着,听说今天要请圆光的,弄瞎我眼睛,并在我面上刺字。我想这件事,如果当真发作起来,不是玩的,故而向你请教破解之法。多谢你,快些教了我罢。恐他们已在此时作法,只怕再迟来不及破法了。”乔先生哈哈大笑道:“少爷,你娶了这般美貌的少奶奶,还在外边猎野食,原是你自己不好,理该吃点苦头,方可警戒你下次。我早知这样,懊悔不该告诉你有破解之法的。”
世芳急道:“人家急得要死,你还打哈哈么!怎样破法,快些儿说出来罢。”乔先生道:“少爷,休得着急,圆光之法,必待天黑了,方可施行。白天太阳气重,他们不能作法,所以谓之左道旁门,他们所行的伤人之法,也和当年白莲教一般,剪了纸人儿作祟,破法并不为难。少爷,你没听人讲过,当年白莲教盛行的时候,常有人无故失去了辫子,女人的头发也有被剪的,后来有人教用猪血等秽物,望空洒去,顿时有纸剪人儿吊下地来,白莲教的邪法,就此被破。那圆光的纸人儿来了,也只消用猪血等秽物一洒,包管将他们吓得无形无踪,还愁什么面上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