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庆隆三十四年开春,沪彦升任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之前,伺候庆隆帝起居已有七年。
若非有这七年,令得庆隆帝对他极其信任、喜爱,这秉笔大太监的职位,断断轮不到他这入宫不过十年的小太监头上。
要知道大冥朝司礼监,乃是内廷十二监之首,宫中太监、宫女,皆归司礼监的管辖。这司礼监头一号,称作掌印大太监,执掌御印,便是内廷权势最重的职位,其下第二位,便是这秉笔大太监。这秉笔大太监,掌握“批红”之责,能够代替荒淫无为的庆隆帝批示奏折,其权势之重,可见一斑。
而宫里规矩甚严,尤其太监、宫女之中,最讲究熬资历、排辈分,还要有圣恩眷顾,否则有许多老太监熬到死,也距离这秉笔大太监的职位十万八千里远。
即便沪彦已坐到秉笔大太监之位,但在这论资排辈的内廷中,他上面除却那掌印大太监,还有一位与他同为秉笔的大太监,只因升职在他之前,他这权势便只能排在末席。但于沪彦而言,能做得秉笔大太监,已是意外之喜,对他想做的事情,也已是绰绰有余。
在之前这七年里,伺候庆隆帝起居的并非他一人,其余两位太监各有靠山,相互间也难免倾轧、提防。在这般情形下,他欲朝庆隆帝下手却是极难,哪怕侥幸蒙混过了这两个精明似鬼的太监,也还有那
试食的太监。
庆隆帝的饮食,除却银筷试毒,还必有死忠庆隆帝的试食太监率先试食,静候半个时辰无甚征兆,才由这试食太监亲自将御膳呈与庆隆帝享用,这一步旁人断难插手,严苛至极。
有得这一步天堑,便让沪彦断绝了投毒入食的念想,唯有再行隐忍,安分守己做事,或是竭尽全力讨好那庆隆帝。卧薪尝胆整七年,生生将庆隆帝对他的警惕之心消磨殆尽,换得无尽信任,总算又给了沪彦希望。
他冷眼旁观近十年,却见父亲直谏身死也并未让庆隆帝觉悟,反倒愈发荒芜朝政。连这本该圣上躬亲的阅览奏章、拟票批红之事,也能放权让太监代劳,身为付延之子的沪彦,看之难免心寒,终是也愈发坚毅了必杀庆隆之心。
直待得沪彦坐稳秉笔大太监之位,便该坐镇内廷阁中,代替庆隆帝批示奏折,但沪彦心不在此,便将这掌权天下的重任,任由他之上那秉笔大太监与掌印大太监去胡作非为,甚或同内阁、大臣们去明争暗斗,争权夺势。
而他沪彦,便自趁着这空当,口称独爱服侍圣上,至此依旧常伴庆隆帝的身边。
只是如今身份大增,他已然今非昔比,无需在操劳细碎琐事,反倒能抽出空来专门陪着庆隆帝玩耍。到得这庆隆三十四年冬,因为他纵容庆隆帝荒淫,甚或推波助澜,让庆隆帝更是喜好上了男风,这一谄媚行径已然传到朝野之外,令得爱国臣民斥其为当时头一号谄奸,就此背上千古骂名,他也置若罔闻了。
但得如此,反倒让庆隆帝愈发对他喜爱非常,深得圣宠,也爱时常唤他在左右侍奉着。只待沪彦巧做布局,令这爱上男风的庆隆帝染上了隐疾,重病不起,沪彦那欣喜如狂的心思,险些掩盖不住。
其后这一切便像是水到渠成,荒淫成性的庆隆帝几近无欲不欢,哪里耐得住御医所言的禁欲养病,又得沪彦稍作撩拨,便让庆隆帝欲罢不能,又唤他去寻几位清秀娈童混入宫里侍寝享用。
只是身染佯疾,庆隆帝龙阳奇痒,却也百试不举,沪彦趁机暗递上强横媚药,以助庆隆帝淫兴。
但得了这媚药之助,庆隆帝立得重振雄风,其后大呼尽兴,就此沉迷媚药不可自拔。
如此不尊医嘱,还要拔苗助长,庆隆帝倒是畅快非常,却也因此愈发被掏空了那身子,每日亢奋又日渐消瘦,未得几日终是精尽人亡,死在床榻一名娈童的身上,让沪彦大仇得报。
行了这逆天之事,但沪彦行事小心谨慎,连那史官太监业已早早买通,这报仇之事做得密不透风,原本怎也不会查到他头上。
但说那庆隆帝驾崩之时,沪彦喜极而泣,犹自想及自家这一辈子,终是还觉着不解恨。他兀自抽刀将那娈童斩杀之后,便用以精湛刀法将庆隆帝尸身碎尸万段,如若庖丁解牛一般,千刀万刀说不出的阴毒、狠戾,几近凌迟。
他本就是付延之子,其父那不为人知的超凡刀法,他自幼便随父苦练不辍,亦是对这刀法有异乎寻常的喜爱。
但得其父付延早逝,仅将诸多刀法套路传授了个大概,尚未传授其父刀法中蕴含的真谛,便已撒手人寰。是以沪彦刀法倒是世间一流,只可惜未曾体悟付延的刚直心性,反倒是真正懂事这些年,他养成了太监所有的心性,甚至说起这隐忍十年的阴毒、狠戾,比之寻常太监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所谓相由心生,一个人是何作态,便是他心性的体现。深谙太监之道的沪彦,饶是进宫做了太监,也从未落下刀法习练。直至今日死愿得偿,他这刀法也便多出一股子诡谲难辨的味道,阴柔而细密,像极了他这脾性。
只是他这泄愤肢解的举动,实可谓画蛇添足,仿若昭告天下是谁杀了庆隆帝一般。痛快倒真是痛快了,却因此败落行藏,终落得大难临头。
待得庆隆帝突兀驾崩,朝廷内外慌乱之后,终是只得急忙扶持年幼太子朱言钧早早登基,年号历万。这位仓猝即位的历万帝,庆隆历三十四年冬登基时,岁不满十二。
而这位大冥史上最年轻的秉笔大太监,嫌疑满身的沪彦,未得逃离便被拿下。他未曾运使自家精湛刀法反抗,却是知道一人武勇,也难挡千数禁军。其后,他被连夜锒铛入了监狱,自有东厂奉新帝旨意,彻查庆隆帝死因。
说来可笑,若是未曾东窗事发,身为内廷权势第三的秉笔大太监,他沪彦不日便将执掌东厂。而今他一朝落马,未得坐进东厂堂上,却是率先成了这东厂的阶下囚。
这大冥赫赫凶名的东厂,本事自是无需多言,再则沪彦其后的行径毫无遮掩,庆隆帝驾崩之事的原委,很快便被查得一清二楚。沪彦对其罪行供认不讳,但得问起为何谋杀庆隆帝的缘由,他却紧闭其口,怎也不往下说了。
缘由倒是无关紧要,想必无人在意,东厂番子们这便也懒得再行逼问。只是此番奉旨彻查此案的,一位是那内廷头号的掌印大太监,一位便是呼延之上的那位秉笔大太监。平素沪彦不争权势,待人恭谨,自是与二人都无芥蒂,暗里私交甚好,而今这二位却还念及交情,又欺负新帝年幼,便心想替沪彦留一线生机,于是私谋瞒下了此事。
于上禀报时,二人异口同声,只道庆隆帝早已身染隐疾,又自禁不住就医间再行那龙阳之好,身心早已衰败,行房刺激又得气血攻心,乃是暴毙而死。
至于那庆隆帝惨遭碎尸万段的惨状,二人却说是那娈童不堪长期受辱,心性早已异常,趁机发泄心魔,才至得庆隆帝龙躯万碎之事。而那娈童之死,二人便说是相伴的秉笔大太监沪彦闻声惊动,入内见得那娈童祸乱庆隆帝龙躯一幕,顿时惊怒至极,便自抽刀将那娈童斩杀替圣上报仇。
如此一番颠倒黑白,那大逆弑君的沪彦不仅将罪责悉数洗清,更是大功一件。
这其中难免尚有许多细微疑点,但如今升任太后的孝慈皇后信奉佛道,性子未免柔弱怕事,但得而今是被情势所逼,她才不得不出来掌权。只是此刻的宫内后弱君幼,反倒是太监人多权重,孝慈太后生恐处事不妥惹来宫变,自是也顾虑重重,不得已也只能接受了这说辞,以朝宫内宦官一势示好。
事情到得这一步,将沪彦无罪释放还要加授封赏,便该尘埃落定。却是谁也未曾料到,那被所有人都轻视了的年幼圣上朱言钧,却忽而发出了声音。
“朕虽年幼,但仍旧是一国之君!”
说这话时的朱言钧,幼小身躯穿着小号龙袍,头戴偌大皇冠,兀自坐在那宽大至极的龙椅上,看似有些可笑,但青稚未脱的面上,却已隐约可见肃穆与威严,令人不可小觑。
“任是秉笔大太监沪彦有功无过,按规矩本该不罚而赏,但这事情牵扯到皇家威仪,父皇死因断不可透露,便也只能委屈他了。宣朕谕旨,秉笔大太监沪彦包藏祸心,弑君意同谋反,按律当以凌迟极刑而死,钦此!”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真有几分金口玉言的味道,不容违拗之意。但得听到孝慈太后与两位大太监耳中,未免讶异惊愕,愕然得一时间难以适从,不知所措。
“嗯?”
自号历万的朱言钧,见状小脸不快,沉下脸扫过两位大太监,眼神里满是警示、严厉之意,“莫非你等太监,胆敢欺负朕年幼,欲意要抗旨不尊么?是否欺朕少不更事,你等还想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天下?”
“奴才不敢!”这话说得极重,饶是两位大太监权势滔天,一时间也惊得颤颤发抖,齐齐跪伏高呼道:“我等奉旨行事!”
待得震慑了这两位已生异心的大太监,朱言钧目光精湛,暗自握紧了小拳头,咬牙如赌誓般在心头呐喊道:“朕,朱言钧!才是这大冥天下真正的皇帝!谁也别想将这江山,从朕手上抢过去!”